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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海文:《四書章句集注》表述“程子曰”的四種變例
    • 來源:《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3期
    • 作者:楊海文
    • 2023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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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四書章句集注》既有常例,又有變例。如果說“程子曰”是常例,那它有四種變例:一是見于《大學章句》《中庸章句》的兩例“子程子曰”,既具有等值《讀論語孟子法》的“讀法”含義,更具有獨尊二程理學的“道統”含義;二是見于《大學章句》的一例“程子云”,意在表明存疑地采借程子之言;三是見于《論語集注》的三例“程子曰〇程子曰”,以〇為標識,試圖將句解、章指這兩個不同層次的注文區別開來;四是見于《孟子集注》的兩例“程子又曰”,旨在提示前文由兩人之言組成,其中一位必是程子。從《四書章句集注》表述“程子曰”的這四種變例看,體例問題是朱子四書學研究的一項重要課題。

    關鍵詞:《四書章句集注》;程子曰;常例;變例;朱子四書學

     

    眾所周知,朱熹(1130—1200)的《四書章句集注》大量征引從西漢到南宋先哲時賢的研究成果。據陳鐵凡(1912—1992)統計,《大學章句》征引7條,《論語集注》征引574條,《孟子集注》征引319條,《中庸章句》征引32條,總計932條。據申淑華統計,《大學章句》征引11條,《中庸章句》征引27條,《論語集注》征引585條,《孟子集注》征引333條,總計956條。以上統計結果明顯不同,可見這一問題值得深入研究,甚至有可能成為朱子四書學可持續發展的學術增長點。

    程顥(1032—1085)、程頤(1033—1107)一般合稱二程,亦可合稱程子。程子之言是《四書章句集注》征引最多者,幾近總數的三分之一。據陳鐵凡統計,《大學章句》征引4條,《論語集注》征引198條(即大程語41條、小程語123條、未詳何者語34條),《孟子集注》征引88條(即大程語54條、小程語14條、未詳何者語20條),《中庸章句》征引6條,總計296條。據申淑華統計,《大學章句》征引7條,《中庸章句》征引7條,《論語集注》征引208條,《孟子集注》征引92條,總計314條。以上統計結果同樣有較大差異。如何從引文的定量統計轉入思想的定性分析,亟待提上朱子四書學研究的議事日程。

    《四書章句集注》對于被引作者的稱謂,既有稱“某子”者,亦有稱“某氏”者。稱“某子”者僅有董仲舒(前179—前104)、韓愈(768—824)、周敦頤(1017—1073)、張載(1020—1077)、二程,分別稱作“董子”“韓子”“周子”“張子”“程子”。揚雄(前53—18)、邵雍(1011—1077)被稱作“揚子”“邵子”,或者出現在被引作者的言說當中,或者只是朱熹注中的方便說法,自然不能統計為所謂稱“某子”者。稱“某氏”者有趙岐(?—201)、馬融(79—166)、何晏(?—249)、陸德明(約550—630)、呂大臨(1040—1092)、楊時(1053—1135)、胡寅(1098—1156),等等,他們被稱作“趙氏”“馬氏”“何氏”“陸氏”“呂氏”“楊氏”“胡氏”。無論稱“某子”者還是稱“某氏”者,尊重其人之言均是題中之義??隙ㄆ溲耘c否認其言,都是尊重。稱“某子”者少,稱“某氏”者多,尊重前者之意遠遠高于后者,這也是不言而喻的。

    稱“某子”者、稱“某氏”者乃是《四書章句集注》的常例。有常例,必有變例。將司馬遷(約前145—約前87)稱作“史遷”“太史公”,將揚雄稱作“揚子云”“揚雄”,將諸葛亮(181—234)稱作“諸葛武侯”,將呂希哲(1036—1114)稱作“呂侍講”,將李侗(1093—1163)稱作“師”,將張栻(1133—1180)稱作“張敬夫”,將蕭何(?—前193)、王肅(195—256)、文彥博(1006—1097)、沈括(1031—1095)諸人徑直稱其姓名,凡此種種,均可視作稱“某氏”者的變例。至于稱“某子”者,如果說“程子曰”是常例,那么,與之有別的“子程子曰”“程子云”“程子曰〇程子曰”“程子又曰”就是變例。這四種變例迄今罕見進入朱子四書學的研究視野,本文試作拋磚引玉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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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程顥(1032—1085)、右程頤(1033—1107),清殿藏本畫像

    一、見于《大學章句》《中庸章句》的兩例“子程子曰”

    作為變例的“子程子曰”有二,其一見于《大學章句》,其二見于《中庸章句》。我們首先做必要的文獻學梳理,然后再做力所能及的論述。

    (一)第一例“子程子曰”

    《大學章句》的開篇有這樣一段話:

    子程子曰:“《大學》,孔氏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于今可見古人為學次第者,獨賴此篇之存,而《論》、《孟》次之。學者必由是而學焉,則庶乎其不差矣。

    以上引自中華書局標點本《四書章句集注·大學章句》,收入《朱子全書》的《四書章句集注·大學章句》亦是同樣的標點符號。為方便下文的敘述,我們將這兩種《四書章句集注》標點本稱作“兩種通行本”,或者分別稱作“單行本”“全書本”。

    《大學章句》開篇這段話顯然不屬于經一章的內容,但如何簡稱它呢?《朱子語類》卷14《大學一》包括“綱領”“序”“經上”三部分,《朱子語類》卷17《大學四(或問上)》以及《四書或問·大學或問上》直接從經一章說起,均未涉及“子程子曰”一段,可見朱熹及其門弟子未曾有此問題意識。朝鮮學者宋時烈(1607—1689)編纂的《程書分類》卷8《大學·總論》指出:

    《大學》乃孔氏遺書,須從此學則不差。(明〇遺呂與叔)

    修身,當學《大學》之序?!洞髮W》,圣人之完書也,其間先后失次(一作“序”)者,已正之矣。(伊〇遺鄒德久本)

    棣初見先生,問:“初學如何?”曰:“入德之門,無如《大學》。今之學者,賴有此一篇書存,其他莫如《論》《孟》。”(伊〇遺唐彥思)

    如果以“總論”簡稱“子程子曰”一段,人們至少可以不再隨意冠名(如所謂“開篇”),更會明確知道《大學章句》完整地包括總論、經一章、傳十章等三個部分。“總論”一語足以簡稱“子程子曰”一段,還因為二程指出:

    子曰:《大學》,孔子之遺言也。學者由是而學,則不迷于入德之門也。(《河南程氏粹言》卷1《論書篇》)

    棣初見先生,問:“初學如何?”曰:“入德之門,無如《大學》。今之學者,賴有此一篇書存,其他莫如《論》《孟》。”(《河南程氏遺書》卷22上《伊川先生語八上·伊川雜錄》)

    《大學》乃孔氏遺書,須從此學則不差。(《河南程氏遺書》卷2上《二先生語二上·元豐己未呂與叔東見二先生語》)

    以上三段話語出《二程集》,大致可以說是《大學章句·總論》之所本。為古籍打標點符號,其實不是易事。舉凡引文,如果不明其出處,更是如此?!端臅戮浼ⅰ返拇蠖鄶狄牟皇钦粘?,而是經過朱熹整合的結果。上述兩種通行本將《大學章句·總論》的一部分歸為程子之言,另一部分歸為朱熹之言。我們認為它們均是程子之言,并將《大學章句·總論》重新點校為:

    子程子曰:“《大學》,孔氏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于今可見古人為學次第者,獨賴此篇之存,而《論》《孟》次之。學者必由是而學焉,則庶乎其不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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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刻本《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篇書影

    (二)第二例“子程子曰”

    《中庸章句》開篇有一段話,并不屬于第1章的內容。套用《程書分類》卷9《中庸·總論》的說法,我們將它簡稱為《中庸章句·總論》。如此,《中庸章句》包括“總論+33章”兩部分。兩種通行本對《中庸章句·總論》的點校相同,原文如下:

    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此篇乃孔門傳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筆之于書,以授孟子。其書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于密”,其味無窮,皆實學也。善讀者玩索而有得焉,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

    《中庸章句·總論》同樣都是程子之言,而不是前為程子之言、后為朱熹之言。我們將這段話重新點校為:

    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此篇乃孔門傳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筆之于書,以授孟子。其書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于密,其味無窮,皆實學也。善讀者玩索而有得焉,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

    以上這段話可以分作四節,接著要做的工作是從《二程集》找出與之對應的語句。為方便閱讀與理解,我們將語出《二程集》的這些文字加以數目字的序號。

    第一節是“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語出《二程集》的文字為:

    [1]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河南程氏遺書》卷7《二先生語七》)

    [2]中者只是不偏,偏則不是中。庸只是常。猶言中者是大中也,庸者是定理也。定理者,天下不易之理也,是經也。孟子只言反經,中在其間。(《河南程氏遺書》卷15《伊川先生語一·入關語錄》)

    第二節是“此篇乃孔門傳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筆之于書,以授孟子”,語出《二程集》的文字為:

    [3]尹子曰:“伊川先生嘗言:《中庸》乃孔門傳授心法。”(《河南程氏外書》卷11《時氏本拾遺》)[4]《中庸》之書,是孔門傳授,成于子思?!睹献印菲鋾?,雖是雜記,更不分精粗,一袞說了。今之語道,多說高便遺卻卑,說本便遺卻末。(《河南程氏遺書》卷15《伊川先生語一·入關語錄》)

    第三節是“其書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于密,其味無窮,皆實學也”,語出《二程集》的文字為:

    [5]《中庸》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河南程氏遺書》卷14《明道先生語四·亥九月過汝所聞》)

    [6]《中庸》之言,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于密。(《河南程氏遺書》卷11《明道先生語一·師訓》)[7]《中庸》之書,其味無窮,極索玩味。(《河南程氏遺書》卷18《伊川先生語四·劉元承手編》)

    [8]如《中庸》一卷書,自至理便推之于事。如國家有九經,及歷代圣人之跡,莫非實學也。(《河南程氏遺書》卷1《二先生語一·端伯傳師說》)

    第四節是“善讀者玩索而有得焉,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語出《二程集》的文字為:

    [9]善讀《中庸》者,只得此一卷書,終身用不盡也。(《河南程氏遺書》卷17《伊川先生語三》)

    依據以上9條文獻,可知朱熹熟稔《二程集》,所以《中庸章句·總論》均為“子程子曰”?!冻虝诸悺肪?《中庸·總論》輯有14條文獻,本文使用了其中的8條,但做了重新分類,同時增補了涉及“實學”的第8條。文獻學功夫是解釋學技巧的源頭活水,由此可見一斑。

    (三)“子程子曰”的兩重含義

    從《四書章句集注》看,“子程子曰”這一表述的實質是:為何在將二程通稱“程子”之外,又有“子程子”的稱謂?朱熹偶爾也有稱“子程子”者,如《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0《答何叔京》指出:“或謂子程子曰:‘心術最難執持,如何而可?’子曰:‘敬。’”但是這一情形在朱熹的作品中并不常見,多達140卷、版面字數230萬言的《朱子語類》就未出現“子程子”的說法?!洞髮W章句》《中庸章句》兩言“子程子曰”,所謂“子程子”究竟有何含義呢?一般認為:前一“子”字是夫子之意,引申為老師;后一“子”字是古代對男子的尊稱,意為先生。“子程子”有尊之又尊之意,但從變例的角度看,如何進一步解釋呢?本文提出兩個猜想。

    第一,兩例“子程子曰”具有等值《讀論語孟子法》的“讀法”含義。讀單行本《四書章句集注》可知,《大學章句》前有《大學章句序》,《中庸章句》前有《中庸章句序》,《論語集注》前有《論語序說》《讀論語孟子法》,《孟子集注》前有《孟子序說》。如果說《論》《孟》的兩篇《序說》與《學》《庸》的二《序》等值,那么,為何前者有《讀論語孟子法》,后者沒有《讀大學中庸法》呢?如上所述,被本文簡稱并定名的《大學章句·總論》《中庸章句·總論》均為程子之言,前者語出《二程集》的3條文獻,后者語出《二程集》的9條文獻?!蹲x論語孟子法》亦是輯錄程子之言,凡9條。仿照《讀論語孟子法》的體例,這兩個“總論”亦可稱作《讀大學法》《讀中庸法》。若作如是觀,《四書章句集注》的文本結構將更齊整:《大學章句》前有《大學章句序》《讀大學法》,《中庸章句》前有《中庸章句序》《讀中庸法》,《論語集注》前有《論語序說》《讀論語孟子法》,《孟子集注》前有《孟子序說》。

    這里先要補充:真德秀(1178—1235)的《四書集編·大學》以及《中庸》通過輯錄包括朱熹在內的諸家之說而注解兩例“子程子曰”,實已具備“讀法”之意。但是,張居正(1525—1582)的《四書直解》卷1《大學》只是過錄《大學章句》“子程子曰”一段,同書卷2《中庸》甚至沒有過錄《中庸章句》“子程子曰”一段;唐文治(1865—1954)的《大學大義》只是過錄《大學章句》“子程子曰”一段,《中庸大義》甚至沒有過錄《中庸章句》“子程子曰”一段。換句話說,如果一代代學者像真德秀那樣注疏《學》《庸》,眼里同時有《讀論語孟子法》,那么,顯明《大學章句·總論》《中庸章句·總論》的“讀法”含義,其實不是難事;由此判定《大學章句·總論》《中庸章句·總論》均是程子之言,亦是順理成章之事。

    另外,張栻的《孟子說》卷首《癸巳孟子說序》后亦有《讀論語孟子法》,內容與朱熹《論語集注》中的文字幾乎完全相同。單行本中的《讀論語孟子法》,題下注:“據清仿宋大字本補。”復核影印的《宋本論語集注》,開篇為《讀論語孟子法》,接著為《論語序說》。全書本亦是這一次序,而與單行本有別。2018年8月14日上午,陳來先生為孟子研究院“準博士”培養專題課程講《朱子的孟子學》,提到《讀論語孟子法》有可能是后人添加的,而不是《論語集注》原有的。以上情形值得重視,但不影響《大學章句·總論》《中庸章句·總論》具有“讀法”含義的總體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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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刻本《四書章句集注》論語篇《讀論語孟子法》書影

    第二,兩例“子程子曰”具有獨尊二程理學的“道統”含義。朱熹獨尊二程及其理學,這是毋庸贅述的。具體到本文的論題,先看幾條文獻:

    某要人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朱子語類》卷14《大學一·綱領》)

    特其論說之詳,自二程始;定著《四書》之名,則自朱子始耳。原本首《大學》,次《論語》,次《孟子》,次《中庸》。(《四庫全書總目》卷35《經部三十五·四書類一》提要《四書章句集注》)然而尚幸此書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續夫千載不傳之緒;得有所據,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蓋子思之功于是為大,而微程夫子,則亦莫能因其語而得其心也。(《中庸章句序》)

    “道統”之名,不見于古,而起于近世。故朱子之序《中庸》,拳拳乎道統之不傳,所以憂患天下后世也深矣。(王柏《魯齋集》卷11《跋道統錄》)

    依據以上文獻可知:其一,今天所見《四書章句集注》的次序是《大學章句》《中庸章句》《論語集注》《孟子集注》,這是按照卷帙的數量由少至多排序;朱熹編訂《四書章句集注》的次序是《大學章句》《論語集注》《孟子集注》《中庸章句》,這是按照思想的內涵由外至內排序。前者重量,后者重質,二者有質量之分。從朱熹的原意看兩例“子程子曰”,《大學章句·總論》旨在定其規模,《中庸章句·總論》旨在求其微妙,其意可謂首尾呼應。其二,《中庸章句序》三言“道統”一詞,二程“續夫千載不傳之緒”,而《中庸章句·總論》緊接其后,其意可謂昭然若揭。要之,兩例“子程子曰”具有獨尊二程理學的“道統”含義。

    既然兩例“子程子曰”是從道統的高度獨尊二程理學,《四書章句集注》為什么不全部使用“子程子曰”,而只是用過兩次,將它作為常例“程子曰”的變例呢?在本文看來,原因可能有三:

    一是用詞避免繁瑣。如果將“程子曰”全部寫作“子程子曰”,勢必顯得繁瑣?!端臅戮浼ⅰ凡谎?ldquo;大程曰”“小程曰”,而是稱作“程子曰”,同樣包含了此一用意。所以,朱熹曾說:“某釋經,每下一字,直是稱等輕重,方敢寫出!”(《朱子語類》卷105《朱子二·論自注書·總論》)

    二是境界平實謙抑。錢穆(1895—1990)指出:“朱子先為《論孟精義》,只是把二程語及其他橫渠以下九家之說依次附于《論》《孟》各章之次,而名之曰《精義》,則若《論孟精義》即已在此。此其先后易位,輕重倒置,而宋代理學家一種高自位置之心,亦從而見。其后朱子又將《精義》改名《要義》,又改名《集義》,每改一名,其平實謙抑之意益見。”《四書章句集注》“平實謙抑之意益見”,亦是僅將“子程子曰”作為變例處理的寫照。

    三是思想守正創新。錢穆認為:“故朱子之《論孟集注》,實乃朱子當時從程門理學轉入《語》《孟》經學一大轉手也。”從《四書章句集注》看,朱熹借助作為變例的“子程子曰”,旨在照著講二程;借助作為常例的“程子曰”,旨在接著講二程。不管征引程子之言的數量有多龐大,它們也只是支援意識。照著講、接著講二程,目的則是自己講自己,亦即從程門理學轉入《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將孔、曾、思、孟作為自己的集中意識。唯其如此,《四書章句集注》得以成為名垂千古的守正創新之作。

    綜上所述,見于《大學章句》《中庸章句》的兩例“子程子曰”既具有等值《讀論語孟子法》的“讀法”含義,又具有獨尊二程理學的“道統”含義,后者更為重要。

    二、見于《大學章句》的一例“程子云”

    《大學章句·傳十章》指出:“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命也;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過也。”朱熹注:“命,鄭氏云:‘當作“慢”。’程子云:‘當作“怠”。’未詳孰是。”其中,“鄭氏云”語出《禮記正義》卷60《大學》:“命,讀為‘慢’,聲之誤也。舉賢而不能使君以先己,是輕慢于舉人也。”“程子云”語出《河南程氏經說》卷5《禮記·伊川先生改正大學》:“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命也。(作‘怠’之誤也。)”又見《河南程氏外書》卷11《時氏本拾遺》:“《大學》‘舉而不能先,命也’,‘命’當作‘怠’,字之誤也。”

    從本文的論題看,《四書章句集注》僅此一例的“程子云”是“程子曰”的變例。“未詳孰是”是揭開“程子云”作為變例的抓手,而且關聯著《大學章句》如何對待《伊川先生改正大學》的??背晒?。

    《大學章句》三見作為常例的“程子曰”。其一,《經一章》指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程子曰:‘親,當作“新”。’)”朱熹又注:“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程子曰”語出《伊川先生改正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當作‘新’)民,在止于至善。”其二,《傳五章》指出:“此謂知本,(程子曰:‘衍文也。’)此謂知之至也。(此句之上別有闕文,此特其結語耳。)”11“程子曰”語出《伊川先生改正大學》:“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四字衍。)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其三,《傳七章》指出:“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程子曰:‘“身有”之“身”當作“心”。’”)朱熹又注:“蓋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無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則欲動情勝,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矣。”“程子曰”語出《伊川先生改正大學》:“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當作‘心’)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

    以上引文的括弧內文字,見于《大學章句》者是朱熹的注文,見于《伊川先生改正大學》者是程頤的??薄R?ldquo;親民”作“新民”,以“此謂知本”作衍文,以“身有所忿懥”作“心有所忿懥”,均是朱熹肯定地采借了程顥的??背晒?。“此謂知本”作為衍文,朱熹改動了程頤置放的位置,這也是需要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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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刻本《四書章句集注》大學篇書影

    《大學章句》對程顥的??背晒嘤形从璨山枵?。其一,《傳八章》指出:“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伊川先生改正大學》指出:“所謂齊其(‘其’字衍)家在修其身者……”其二,《傳十章》指出:“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伊川先生改正大學》指出:“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一本云:‘彼為不善之小人,使之為國家。’)”這兩處??背晒幢恢祆洳山?。

    筆者2019年5月在孟子故里鄒城參與陳來、王志民先生主持的《大學解讀》,曾經注意到“程子云”與“程子曰”的差異,并且略有解釋。借此機會,試作詳細說明如下:《伊川先生改正大學》有六處??背晒?。《大學章句》未予采借者有兩處,予以采借者有四處;其中,被肯定地采借了三處,被存疑地采借了一處。因其存疑地采借,故曰“程子云”;因其肯定地采借,故云“程子曰”。因《四書章句集注》冠以“程子曰”者幾乎為肯定地采借,故為常例;因《四書章句集注》僅此一例冠以“程子云”,又與鄭玄對比而“未詳孰是”,故為變例。錢穆的《談朱子的論語集注》指出:“惟兩說并存,在朱子意中總是前說較勝于后說。”“鄭氏云”在前,“程子云”在后,可見“未詳孰是”四字當中也隱藏了玄機。

    三、見于《論語集注》的三例“程子曰〇程子曰”

    從《四書章句集注》看“程子曰〇程子曰”(亦即本文標題所說的連用“程子曰”),這一變例只是三見于《論語集注》。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們完整地過錄《論語集注》這三章的經文與注文(括弧內為注文)。

    《論語集注》卷1《學而》涉及第一例“程子曰〇程子曰”的全文為: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重,厚重;威,威嚴;固,堅固也。輕乎外者,必不能堅乎內。故不厚重則無威嚴,而所學亦不堅固也。)主忠信,(人不忠信,則事皆無實,為惡則易,為善則難,故學者必以是為主焉。程子曰:‘人道惟在忠信,不誠則無物。且“出入無時,莫知其鄉”者,人心也。若無忠信,豈復有物乎?’)無友不如己者,(‘無’‘毋’通,禁止辭也。友所以輔仁,不如己,則無益而有損。)過則勿憚改。”(勿,亦禁止之辭。憚,畏難也。自治不勇,則惡日長。故有過則當速改,不可畏難而茍安也。程子曰:“學問之道無他也,知其不善,則速改以從善而已。”〇程子曰:“君子自修之道當如是也。”游氏曰:“君子之道,以威重為質,而學以成之。學之道,必以忠信為主,而以勝己者輔之。然或吝于改過,則終無以入德,而賢者亦未必樂告以善道,故以過勿憚改終焉。”)

    〇之前的“程子曰”語出《周易程氏傳》卷2《周易上經下·復》:“不遠而復者,君子所以修其身之道也。學問之道無他也,唯其知不善則速改以從善而已。”〇之后的“程子曰”語出《河南程氏經說》卷6《伊川先生論語解·學而》:“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不厚重則無威儀,所學不能安固。所主在于忠信,所親者必忠信。遷善不可不速,君子之自修當如是也。”

    以下兩條材料與這一例“程子曰〇程子曰”或多或少有些關系:

    吳知先問“過則勿憚改”。曰:“程子所謂‘知其不善則速改以從善’,曲折專以‘速改’字上著力。若今日不改,是壞了兩日事;明日不改,是壞了四日事。今人只是憚難,過了日子。”(銖。時舉錄云:“最要在‘速’字上著力。凡有過,若今日過愈深,則善愈微。若從今日便改,則善可自此而積。”)(《朱子語類》卷21《論語三·學而篇中·君子不重則不威章》)

    曰:謝氏所謂此章非論生知安行,如何?曰:圣人之言,皆為學者而言也。若生知安行,則固無所待于圣人之言矣,豈獨此章而已哉!謝氏獨以此章為非論生知安行者,則其于他章宜其每每過高而失之也。且人之為過,亦有淺深,不必專以過而改為困而學之事。以其所引顏淵、季路之事觀之,亦自可見。蓋此章之說,惟游氏為無病。而楊氏取友改過之說亦善,詳味之可見。(《論語或問》卷1《學而第一》)

    依據前一條材料,可知〇之前的“程子曰”旨在解釋《論語》本章的收句“過則勿憚改”,屬于句解。依據后一條材料說的“蓋此章之說,惟游氏為無病”,可知〇之后的“程子曰”及其緊接的“游氏曰”旨在解釋《論語》本章的旨意,屬于章指。程頤的原文“遷善不可不速,君子之自修當如是也”,實為句解;但朱熹只是截取“君子自修之道當如是也”,就由句解變成了章指。要之,這一例“程子曰〇程子曰”具有“句解+章指”的含義。其他兩例也是如此嗎?

    《論語集注》卷4《述而》涉及第二例“程子曰〇程子曰”的全文為: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坦,平也。蕩蕩,寬廣貌。程子曰:“君子循理,故常舒泰;小人役于物,故多憂戚。”〇程子曰:“君子坦蕩蕩,心廣體胖。”)

    〇之前的“程子曰”語出《河南程氏經說》卷6《伊川先生論語解·述而》:“‘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循理,故舒泰蕩蕩然。小人役于物,故多憂戚。”此乃句解。〇之后的“程子曰”語出《河南程氏遺書》卷11《明道先生語一·師訓》:“君子坦蕩蕩,心廣體胖。”此乃章指。這一例“程子曰〇程子曰”亦具有“句解+章指”的含義。

    《論語集注》卷7《憲問》涉及第三例“程子曰〇程子曰”的全文為:

    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去聲。〇程子曰:“為己,欲得之于己也。為人,欲見知于人也。”〇程子曰:“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于成物。今之學者為人,其終至于喪己。”愚按:圣賢論學者用心得失之際,其說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于此明辨而日省之,則庶乎其不昧于所從矣。)《論語精義》卷7下《憲問》指出:“伊川《解》曰:‘為己,欲得之于己也。為人,欲見知于人也。’”此《解》是指《河南程氏經說》卷6《伊川先生論語解》?!墩撜Z解》存至《子罕》,而《鄉黨》以下均佚。所以,第一個〇的“程子曰”不見于《二程集》,《程書分類》卷7《論語·憲問》徑直認為它出自《論語注》(亦即《論語集注》)。第二個〇的“程子曰”語出《河南程氏遺書》卷25《伊川先生語十一·暢潛道錄》:“‘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于成物。今之學者為物,其終至于喪己。”前者屬于句解,后者屬于章指,這一例“程子曰〇程子曰”同樣具有“句解+章指”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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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刻本《四書章句集注》論語篇書影

    “句解”“章指”是分析以上三例“程子曰〇程子曰”的關鍵詞,其含義需要進一步說明。筆者在教學實踐中曾以《孟子集注》卷3《公孫丑章句上》第6章的末段注文為例,認為它包括音讀、字訓、經意、章指、他說、愚按等六部分,而且是《四書章句集注》注釋體例最復雜的體現。具體到本節的三例,朱熹沒有撰寫經意,而是以第一個〇的“程子曰”當作經意,所謂“句解”是對“經意”的通俗表述;朱熹同樣沒有撰寫章指,而是以第二個〇的“程子曰”當作章指。它們足以顯示朱熹對程子之言的重視與認同。如果朱熹撰寫了經意、章指,這里的“程子曰”就屬于“他說”,其重要性將有所降低。

    〇是《四書章句集注》常見的符號標識,但罕見有人深入探討,僅有前引錢穆的《談朱子的論語集注》等少數并非專題性的文獻可供參閱。具體到本節的論題,〇的功能在于將句解、章指這兩個不同類型的注文區別開來。這種情形在《四書章句集注》中僅有三例,所以屬于變例。何謂常例呢?朱熹時常連用“程子曰”,“程子曰+又曰”就是常例。兩者的區分在于:常例關涉的注文屬于“他說”的同一類型,而變例關涉的注文屬于“句解”“章指”的不同類型。對于變例而言,〇醒目的劃區作用、間隔功能至關重要。

    四、見于《孟子集注》的兩例“程子又曰”

    (一)第一例“程子又曰”

    《孟子集注·孟子序說》錄程子之言六條,前三條為:

    或問于程子曰:“孟子還可謂圣人否?”程子曰:“未敢便道他是圣人,然學已到至處。”(愚按:“至”字,恐當作“圣”字。)

    程子又曰:“孟子有功于圣門,不可勝言。仲尼只說一個仁字,孟子開口便說仁義。仲尼只說一個志,孟子便說許多養氣出來。只此二字,其功甚多。”

    又曰:“孟子有大功于世,以其言性善也。”

    第一條語出《河南程氏遺書》卷19《伊川先生語五·楊遵道錄》:“鄧文孚問:‘孟子還可為圣人否?’曰:‘未敢便道他是圣人,然學已到至處。’”第二條語出《河南程氏遺書》卷18《伊川先生語四·劉元承手編》:“孟子有功于圣門不可言。如仲尼只說一個仁義(‘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孟子開口便說仁義;仲尼只說一個志,孟子便說許多養氣出來。只此二字,其功甚多。”

    前兩條的語源確切,但第三條的語源模糊。一方面,《二程集》言“性善”二字少,言“大功”二字尤少,無《孟子序說》此條??梢云ヅ湔?,一是《河南程氏遺書》卷1《二先生語一·端伯傳師說》指出:“凡人說性,只是說‘繼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二是《河南程氏粹言》卷2《圣賢篇》指出:“子曰:人有顏子之德,則有孟子之事功。孟子之事功,與禹、稷并。”另一方面,《孟子精義綱領》錄伊川之言:“孟子有大功于世,以其言性善而已。”可見《孟子序說》此條是朱熹守正創新程子之言使然,旨在凸顯《孟子·滕文公上》首章所說“孟子道性善”獨特的歷史貢獻及其人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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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刻本《四書章句集注》孟子篇書影

    以上是《四書章句集注》出現第一例“程子又曰”的上下文語境。單行本中的《孟子序說》將司馬遷、韓愈、二程、楊時的12條文獻都用單獨的一段處理,《宋本孟子集注·孟子序說》則將每人的那一部分都當作一大段處理。對于本文過錄的這三條,《宋本孟子集注》的表述為:

    或問于程子曰:“孟子還可謂圣人否?”程子曰:“未敢便道他是圣人,然學已到至處。”(愚按:“至”字,恐當作“圣”字。)〇程子又曰:“孟子有功于圣門,不可勝言。仲尼只說一個仁字,孟子開口便說仁義。仲尼只說一個志,孟子便說許多養氣出來。只此二字,其功甚多。”〇又曰:“孟子有大功于世,以其言性善也。”

    問題在于:“程子又曰”為何是“程子曰”的變例呢?先看前兩條的結構。第一條由兩個部分組成,每一部分都有自身的說話人。第二條由一個部分組成,亦即只有一位說話人。這兩條的結構可以視作“(1+1)+1”。再看后兩條的結構。它們都由一個部分組成,亦即都只有一位說話人。這兩條的結構可以視作“1+1”。這一語句結構分析試圖達成的結論是:當且僅當第一條有兩位說話人,而且其中必有“程子曰”的常例,但可不分先后,那么,第二條方可使用“程子又曰”的變例;如果第三條的唯一說話人又是程子,就會恢復為常例,《孟子序說》錄程子之言的后四條就是依據“程子曰+又曰”的常例而冠以“又曰”。

    (二)第二例“程子又曰”

    “(1+1)+1”的語句結構分析是判定以上“程子又曰”作為變例的抓手,它同樣可以用于辨析《孟子集注》卷11《告子章句上》第7章末段出現的第二例“程子又曰”。與第一例相比,第二例的情形比較復雜,蓋因兩種通行本的標點符號各不相同。如果不能做出準確的斷句,勢必遮掩這一例“程子又曰”作為變例的含義。

    先看單行本的斷句:

    然,猶可也。草食曰芻,牛羊是也;谷食曰豢,犬豕是也。程子曰:“在物為理,處物為義,體用之謂也。孟子言人心無不悅理義者,但圣人則先知先覺乎此耳,非有以異于人也。”程子又曰:“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此語親切有味。須實體察得理義之悅心,真猶芻豢之悅口,始得。”

    再看全書本的斷句:

    然,猶可也。草食曰芻,牛羊是也。谷食曰豢,犬豕是也。〇程子曰:“在物為理,處物為義,體用之謂也。孟子言人心無不悅理義者,但圣人則先知先覺乎此耳,非有以異于人也。”程子又曰:“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此語親切有味。須實體察得理義之悅心,真猶芻豢之悅口,始得。

    斷句是否準確,關鍵在于引文是否有與之對應的語源。在我們看來,其準確斷句當是:

    然,猶可也。草食曰芻,牛羊是也;谷食曰豢,犬豕是也。〇程子曰:“在物為理,處物為義,體用之謂也。”孟子言人心無不悅理義者,但圣人則先知先覺乎此耳,非有以異于人也。程子又曰:“‘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此語親切有味。須實體察得理義之悅心,真猶芻豢之悅口,始得。”

    這是因為“程子曰”至“程子又曰”的中間一段包括兩部分,既有語出《二程集》者,又有不見于《二程集》者。一方面,《河南程氏粹言》卷1《論道篇》指出:“或問:‘理義何以異?’子曰:‘在物為理,處物為義。’”《河南程氏遺書》卷11《明道先生語一·師訓》指出:“理義,體用也。(理義之說我心。)”這是所謂“在物為理,處物為義,體用之謂也”語出《二程集》者?!睹献泳x》卷11《告子章句上·“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章》亦指出:“明道曰:‘人心之所同者何也?謂理也,義也。何謂理?何謂義?學者當深思。’又曰:‘理義,體用也。’”另一方面,所謂“孟子言人心無不悅理義者,但圣人則先知先覺乎此耳,非有以異于人也”,則是不見于《二程集》者。語出《二程集》者,自然是程子之言;而不見于《二程集》者,顯然是朱熹之言。不明于此,就會像兩種通行本那樣誤斷。

    “程子又曰”語出《河南程氏外書》卷12《傳聞雜記》:“‘孟子曰:“養心莫善于寡欲。”此一句如何?’謝子曰:‘吾昔亦曾問伊川先生,曰:“此一句淺近,不如‘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最親切有滋味。然須是體察得理義之悅我心,真個猶芻豢始得。”’”單行本的斷句準確,但全書本的斷句有誤。

    對于此例當中“程子曰”至“程子又曰”的中間一段,人們憑借語感可判兩種通行本的點讀有誤。有論者認為“在物為理,處物為義”屬于程子之言,而“體用之謂也”以下屬于朱熹之言。閱讀的語感與引文的溯源是重要的,但體例更關鍵。從語句結構分析看,“(1+1)+1”在此體現為“(程子曰+朱熹曰[隱去說話人身份])+程子又曰”。正因朱熹之言被隱去說話人身份,如果不做準確的引文溯源,尤其是缺乏“程子又曰”作為變例的體例意識,那么,就不會確定“程子曰”的收句之所在,于是像兩種通行本那樣誤斷也就在所難免。

    綜上所述,《四書章句集注》引語常見的“程子曰+又曰”屬于常例,僅有《孟子集注》兩次使用的“程子曰+程子又曰”屬于變例。此一變例旨在提示前文由兩人之言組成,其中一位必是程子。常例、變例都是體例的有機組成部分。明于《孟子集注》兩言“程子曰+程子又曰”的體例問題,方能洞察二者之間隱含的曲折。“程子曰+又曰”均可點作“程子曰:‘……’又曰:‘……’”,但“程子曰+程子又曰”的句讀則需三思而后行。

    五、朱子四書學研究的一項重要課題

    筆者曾指出:《孟子集注》“言簡意賅,詳略得當,體例謹嚴,致思縝密,因注大經典而成為新經典”。錢穆曾指出:《論語集注》“如此之類,照理應在《集注》有一個‘例言’,把他編撰之意加以說明,可惜朱子沒有作。后人讀《集注》,看似易,實不易”。既是體例謹嚴,但又未作例言,所以后人讀《四書章句集注》“看似易,實不易”?!端臅戮浼ⅰ返捏w例問題,作為朱子四書學研究的一項重要課題,值得深入全面地鋪開。

    本文認為《四書章句集注》表述“程子曰”有四種變例:一是見于《大學章句》《中庸章句》的兩例“子程子曰”,既具有等值《讀論語孟子法》的“讀法”含義,又具有獨尊二程理學的“道統”含義,后者更為重要;二是見于《大學章句》的一例“程子云”,意在表明存疑地采借程子之言;三是見于《論語集注》的三例“程子曰〇程子曰”,以〇為標識,試圖將句解、章指這兩個不同層次的注文區別開來;四是見于《孟子集注》的兩例“程子又曰”,旨在提示前文由兩人之言組成,其中一位必是程子。從體例的角度明于這四種變例,不僅可以準確地對原文做出句讀,而且更能深刻地理解朱熹的思想。

    本文的努力顯然只是局部的探討,而且內含著若干不足。其一,《四書章句集注》表述“程子曰”,是否僅有這四種變例呢?譬如《孟子集注》卷14《盡心章句下》末章的最后一段注文為:“〇有宋元豐八年,河南程顥伯淳卒。潞公文彥博題其墓曰:‘明道先生。’而其弟頤正叔序之曰……”本文開篇將“文彥博”視作“某氏曰”的變例,但未將“正叔”視作“程子曰”的變例,似乎就有些不周延。其二,本文處理“某氏曰”的變例,因為目前尚未進行個案研究,所以有待進一步完善。凡此種種,期待方家不吝指教。

    具體到本文的研究,《四書章句集注》尚有一例“程子曰”不能歸于肯定地采借。先看《孟子》9·6:“湯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顛覆湯之典刑……”再看《孟子集注》卷9《萬章章句上》:“趙氏曰:‘太丁,湯之太子,未立而死。外丙立二年,仲壬立四年,皆太丁弟也。太甲,太丁子也。’程子曰:‘古人謂歲為年。湯崩時,外丙方二歲,仲壬方四歲,惟太甲差長,故立之也。’二說未知孰是。”此例“程子曰”,與上文“趙氏曰”對言,同樣表示“二說未知孰是”之意。如依本文第二節所論,此例“程子曰”當作“程子云”。朱熹為何未做類似的處理呢?這似乎潛在地表明:常例較易遵行,而變例實難貫徹。完善其關聯,寄望于來日方長;坦承此不足,方能心安而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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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徽省檔案館藏朱熹畫像

    《四書章句集注》征引最多者是程子之言,幾乎達到總數的三分之一。朱熹究竟如何看待二程呢?錢穆在《談朱子的論語集注》一文中多次強調程朱之異,如說:

    今檢《集注》,統計它引用二程語,十分七八都放在圈下。這可證明朱子認為二程之說,非經“天平稱過”,非與孔子原語意義一致。圈下又有“按”,這是朱子覆按那些圈下所引的話。諸位當知,朱子一生崇拜二程,后人也認他屬于二程一脈的學統,故合稱之為程朱;但在《論語集注》中,二程語多半放在圈下。如再把《二程遺書》中所有說《論語》的各條抄出,會發現很多為朱子所遺棄,即在圈下亦不予稱引的。此乃與朱子起先由二程之說來探討孔孟思想的途徑大有不同了。西方人說:“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朱子的治學精神,實亦如此!

    朱熹與二程的思想差異是顯而易見的,否則《四書章句集注》不可能成為程朱理學乃至整個中國儒學史上的守正創新之作。尊二程為道統,可謂《四書章句集注》對于二程予以守正一面的鮮明體現。它不僅包括本文重點分析過的變例“子程子曰”,而且包括《孟子集注》末章全文征引了程頤的《明道先生墓表》。正是在此前提下,朱熹指出:“程先生《經解》,理在解語內。某集注《論語》,只是發明其辭,使人玩味經文,理皆在經文內。”(《朱子語類》卷19《論語一·語孟綱領》)從“理在解語內”到“理在經文內”,可謂《四書章句集注》對于二程予以創新一面的鮮明體現。就此而言,本文考證《四書章句集注》表述“程子曰”的四種變例,最終目的在于更好地領會朱熹用畢生精力注釋《學》《論》《孟》《庸》四部大經典的體例與義理。無體則不立,本立而道生,斯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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