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人之辨是儒家學說的主要問題。早期儒家孔子主張敬鬼神而遠之,開辟了儒家重人間、強人文的方向,孟、荀隨之。漢儒通過人副天數,將人與仁道提高到與天相近的高度。魏晉儒家倡導天人一體。宋儒在接受了天人一體觀的同時,提出人與仁才是天地之心、宇宙的主宰者,并從思辨哲學的角度予以論證。至此,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達到了極致。這種人類地位的極致化同時意味著人文之路盡頭的到來,即傳統儒家思想的終結。明末至清代思想要么照著講,鮮有創新;要么開始轉換話題,這也間接證明了儒家傳統話題與思想的終結。
關鍵詞:天人之辨;萬物一體;天地之心;傳統儒家
在中國思想史上,天人之辨是其中的最重要的主題之一。所謂天人之辨即天人關系說,它主要探討天人之間的關系。為了簡潔清晰之便,我們接受一個工具性定義,即:“中國古代學者提出的‘天人關系’問題……不過是一個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而已。”【1】本文所討論的天人關系中的天也主要指以天空為主的自然界,人主要指人類及其所創造的文明。換言之,天人關系主要指自然界與人類的關系。
從哲學人類學的角度來說,它主要關注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與作用,進而審視人類生存狀態的問題。具體來講,其一,這一話題在傳統儒家思想體系中與思想史上具有怎樣的地位?其二,天人關系,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經歷了怎樣的形態變化與發展,并取得了哪些成就?其三,如何解讀這些成就及這些理論成就究竟具有哪些實踐意義?這是本文將關注的主要問題。
本文將通過梳理傳統儒家的天人關系論的歷史,指出:其一,天人之辨是傳統儒家思想史的基本主題;其二,在儒家思想史上,天人關系說是變化的,直到王陽明時期,傳統儒家對天人關系的認識達到了一個極致;其三,從王陽明之后的思想史話題來看,傳統思想史的主題已經終結,中國思想轉變了新話題,并因此而進入了一個新時期。也就是說,王陽明終結了傳統儒家的思想主題。
一、天人之辨與儒家思想的基本主題
儒家思想或文化的核心觀念當為仁、禮、孝等。我們以禮為例。禮,《說文解字·示部》曰:“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從示,從豊。豊亦聲。”【2】禮與祭祀鬼神相關。故王國維曰:“古者行禮以玉,故《說文》曰:‘豊,行禮之器。’其說古矣。……盛玉以奉神人之器,謂之‘’,若豊。推之而奉神人之酒醴,亦謂之醴,又推之而為神人之事,通謂之禮。”【3】
禮最初可能源自祭祀活動,即“禮樂的主要功能在于溝通‘天’和‘人’”【4】,人們希望通過祭祀鬼神,從而溝通代表上天的鬼與神。在這種活動過程中,人們逐漸形成禮。作為儒家思想文化的最重要形式之一的禮,從其起源來看,便與天相關。也就是說,禮是人們用來處理天人關系的產物。天人關系由此進入中國傳統思想尤其是儒家思想的視域,或者說,禮概念的出現表明:天人之辨從一開始便是中國古代儒家思想的最重要話題之一。
從早期儒家思想內容來看,天人之辨是其中心主題或基本問題。在現實生活中,孔子最重視孝。什么是孝?孝是處理子女與父母等長輩(包括去世的祖輩)等之間的關系方式。對活人有孝,這比較容易理解,而古人的孝還包括對去世的先輩們的孝,它具體包括傳宗接代和祭祀。所以,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4】
這里的關系雙方不僅包括在世的子女,而且包括逝去的祖輩。這些死去的祖輩,按照古人的觀念,便屬于神或鬼,它們便是祭祀的對象。這些被祭祀的鬼神,按照中國傳統觀念,代表了天地【5】。天地構成了自然界的主要內容或部分。因此,對鬼神的關注其實便是對天地自然界的關注,或者說,人神關系便是天人之辨的一種形式。
中國古人相信天生萬物(含人類),天成為萬物的本源。按照中國傳統思維模式,本源便是決定者、主宰者。中國古人認為,天是人類及萬物生存的主宰者,由此形成一種天命觀念。天命觀主張:天主宰宇宙萬物以及人類的一切生活,包括壽命和富貴等。天命觀體現了一種天人觀。這是孔子之前的天人觀念,即,相信天能夠主宰人類生活。
到了春秋時期,孔子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6】在這一宣言中,孔子明確表達了自己或儒家的旨趣:積極地面對生活,即人能弘道,反對消極地對待人生。這便是仁。此時的孔子,在基本堅持傳統天命觀的前提之下,更關注于人類能否掌控自己的生活與命運等問題。他的做法是“敬鬼神而遠之”,由此形成了孔子很少談論“性與天道”的歷史事實。這個歷史事實體現了孔子的真正目的:我們應該積極主動地按照仁義之道所指引的方向去生活,而無需過分關注上天的安排。
在現實生活中,孔子明確提出:“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7】蒼天并不說話,哪來的命令?“作為終極價值源泉和約束力量”【8】的上天并不直接管人間的事情。人間的事情由人類自己做主,或者至少人類可以做些主,其方法便是據仁游藝,藝包括禮和樂等。孔子倡導仁義之學,其目的便是為了應對傳統天命觀所帶來的消極人生觀。因此,孔子的仁學,最終體現了孔子對天人關系的新解讀與新認識。
孔子思想后來發展出兩個傳統,即以孟子為代表的性本論傳統和以荀子為代表的人本論傳統。孟子的性本論認為,人天生有四端之心,分別對應于仁、義、禮、智,比如仁產生于惻隱之心等。這種天生本有的東西,傳統學說稱之為性,即:生之謂性。既然四端之心屬于天生本有,它們自然屬于性。四端之心即是性。四端之心或性是人類天生具有的,成就仁義禮智等的潛質。成人、成才便是順由仁義禮智等四端之心或性自然生長便可以了。
性本論解決了當時人們的困惑:孔夫子倡導的仁義禮智、圣賢理想等是否可能?既然命運由天安排,似乎成圣、成賢等都應該是上天安排好的,普通人是否有機會成為圣賢?孟子的方案非常堅決:每個人天生具有仁義之性,只要養性,便可以成為圣賢,這便是人皆可以為堯舜。在孟子看來,上天的安排意義不大,重要的是后天的修行,這便是“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9】,后天的依性而為才是最重要的。
儒家思想的另一個傳統是人本論,其主要代表是荀子。荀子以為,人天生具有邪惡的氣質或本性。圣人為了規范與教化本性邪惡的民眾,創造了禮法制度等。通過禮法的規范和教化,人的氣質會得到改善,從而揚善抑惡,成為圣賢。后天的人文教化與實踐才能夠讓人成為圣賢,并帶來治理平正的天下,這便是人本論的立場。荀子也相信天命觀,但是,和孟子等相比,荀子走得更遠。一方面,荀子明確提出別天人,以為蒼天并不管人類的事情,人類的事情應該由人類自己做主,這種積極有為的人生觀顯然繼承并發展了孔子的人文主義思想。
在荀子那里,他面臨著兩個難題,一個是傳統儒學的難題,即人類應該如何對待自己的命運?另一個難題是孟子遺留的難題,即僅僅尊重蒼天饋贈的天性、順其自然,能不能帶來安定的天下?這兩個難題,實際上還是一個,即人類應該如何應對天命?孟子的方案有一定的局限或不足。如何解決上述難題便成為荀子所面臨的歷史使命。在荀子看來,建立禮法制度、教化民眾、努力踐行才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
對人類命運的討論是天人之辨的主要內容之一。它是孔子、孟子、荀子等早期儒家思想家的共同話題,也是最重要的話題。故司馬遷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10】為自己的寫作宗旨。天人之辨成為司馬遷思想的中心話題。宋儒邵雍曰:“學不際天人,不足以謂之學。”【11】只有探討天人關系的學說才能夠被叫作學問,天人之辨才是最值得思考的主題。因此,這個重要話題貫穿了傳統儒家思想史的始終。
二、從天人相分到天人一體:儒家思想的轉折
漢代儒家的最大代表是董仲舒。董仲舒學說的宗旨可以簡單地被概括為:“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12】如何論證上述命題是董仲舒思想的主要內容。董仲舒首先承認:“人之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類天也。人之形體,化天數而成;人之血氣,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義;人之好惡,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時;人生有喜怒哀樂之答,春秋冬夏之類也。”【13】
人類類似于蒼天,即人副天數。由此,董仲舒推論:人道也應該與天道相似,比如天道有生生,生生便是仁,天道為仁,而仁又是儒家之道的中心。因此,人道與天道相似或一致。天道絕對而偉大,人道自然也絕對而偉大。人道由此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成為與天道并列的存在。這便是“天不變,道亦不變”的意義所在。
更有甚者,在傳統天命觀的基礎上,董仲舒利用感應說,提出了三命論,即壽命、隨命和遭命。其中隨命說的意思是:因為某人做善事,上天會因此而獎賞之,反之亦然,這便是常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隨命說的意義在于,董仲舒一方面承認蒼天對人類的主宰權,另一方面又強調人類并非完全消極地等待上天的安排,人類也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影響天,并進而影響和掌控自己的命運。在董仲舒的思想學說中,天人關系始終是其最核心的部分。
《白虎通》也堅持了類似的觀點:“伏羲作八卦何?伏羲始王天下,未有前圣法度,故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象萬物之情也。”【14】圣王察天象以制人道?;蛘哒f,圣人依據天道來制定人道:“于是伏羲仰觀象于天,俯察法于地,因夫婦,正五行,始定人道。畫八卦以治下,下伏而化之,故謂之伏羲也。”【15】三皇圣人依據天道而創造了人道或人類文明,人道來源于天道。當有人問圣人與巫師的區別時,揚雄答曰:“史以天占人,圣人以人占天。”【16】人道效法于天道,故圣人可以通過人道而知曉天意,天人相類似。
漢代的王充不滿意董仲舒的天人感應思想,主張分別天道與人道。王充曰:“天之行也,施氣自然也。施氣則物自生,非故施氣以生物也。”【17】天道自然氣化而生生不息,并無故意,因此天道與人事相分別。譴責屬于人道:“人道善善惡惡,施善以賞,加惡以罪,天道宜然。刑賞失實,惡也。為惡氣以應之,惡惡之義,安能施哉?……由斯言之,譴告之言,疑乎?必信也?”
因此,董仲舒所倡導的天譴說是靠不住的。王充指出:“人之行,求有為也。人道有為,故行求。”人道積極而有為,并因此區別于天道。在天人相分別的情況下,王充認為:只有大人才能夠合天之德:“夫大人之德,則天德也;賢者之言,則天言也。……周公推心合天志也。上天之心,在圣人之胸,及其譴告,在圣人之口。”【18】圣人能夠貫通天人之道,或者說,只有在圣人那里,天人才能夠獲得統一。在王充這里,“天道、人道之間既有一種客觀自然的聯系,又是相互區別的”【19】,從董仲舒到王充的漢代儒家相信:人類的智慧來源于天,人道效仿于天道,因此,漢代儒學完全是天人之學。
漢代的天人觀對玄學的天人思想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在王弼“執一統眾”【20】論的基礎上,阮籍進一步提出:“天地合其德,日月順其光,自然一體,則萬物經其常,入謂之幽,出謂之章,一氣盛衰,變化而不傷。……自其異者視之,則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則萬物一體也。”【21】世界萬物之間,表面看來沒有什么關聯,但實際上這些自然事物卻是一個有機的生命體,此即“萬物一體”,由此誕生了中國思想史上著名的萬物一體或天人一體觀。
郭象完全繼承了這一立場:“以死生為晝夜,旁日月之喻也;以萬物為一體,挾宇宙之譬也。”【22】宇宙好比是一個物體。郭象曰:“夫體天地冥變化者,雖手足異任,五藏殊官,未嘗相與而百節同和,斯相與于無相與也;未嘗相為而表里俱濟,斯相為于無相為也。”
自然事物之間,如同人的手足和五官等一樣,雖然形象或功能各自不同,但是卻能夠組成一個生命體:“若乃役其心志以恤手足,運其股肱以營五藏,則相營愈篤而外內愈困矣。故以天下為一體者,無愛為于其間也。”紛繁復雜的萬物最終形成一體,這個整體性的存在,郭象稱之為“天”:“故天者,萬物之總名也。莫適為天,誰主役物乎?”【23】
宇宙萬物所形成的整體叫作天或天地。至此,儒家的天人觀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即由天人相別、經歷天人相似,走向了天人一體。天地萬物以及人類最終組成了一個有機的生命體,這便是萬物一體論。那么,誰是這個生命體的主宰者呢?這便是擺在儒家面前的一個重要問題。
三、“仁者以萬物為體”與宋明理學宇宙觀
魏晉時期的“萬物一體的命題……又幾乎為理學家所普遍認同”【24】。北宋之初的張載明確提出“一天人”思想,認為天人共為一個物體:“造化所成,無一物相肖者,以是知萬物雖多,其實一物。”【25】世上萬物繁多,卻最終統一于一物,這便是萬物一體。二程亦明確指出:“所以謂萬物一體者,皆有此理,只為從那里來。”【26】
天下萬物,包括人類在內融為一個整體。天地世界如同一個模型產生:“‘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者,模范出一天地爾,非在外也。如此曲成萬物,豈有遺哉?”【27】萬物出自一個模型,這便是“范圍天地之化”。朱熹直接將宇宙比作一個人:“天便脫模是一個大底人,人便是一個小底天。”【28】
天地萬物如同一個人,宇宙是一個人。明儒王陽明也提出:“圣賢只是為己之學,重功夫不重效驗。仁者以萬物為體,不能一體,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闥意,天下皆與,其仁亦在其中。”【29】仁者以萬物為一體,或者說,在儒者看來,天下萬物是一體的。
既然萬物一體,宇宙萬物是一個生命體,那么,誰是這個生命體的主宰者(“天地之心”)呢?在先秦時期,人們通常相信,主宰宇宙萬物的力量是天,但是,到了宋明理學時期,人們逐漸放棄了這個傳統看法,并形成一種新的宇宙觀。張載曰:“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則以生物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30】天地萬物生生不息,其本源便是天地之心。
張載宣誓曰:“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道,為去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31】他立志要為宇宙找到一個主宰者。這個主宰者,在儒家張載看來,便是仁:“天本無心,及其生成萬物,則須歸功于天,曰:此天地之仁也。”【32】仁便是天地之心或天地之心的活動。朱熹完全接受這一立場:“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得之最先,而兼統四者,所謂元者善之長也,故曰尊爵。”【33】
仁即天地之心及其活動,仁成為宇宙萬物共同遵循的基本原理,仁即人。《朱子語類》記載:“問:‘人者,天地之心’。曰:‘謂如天道福善禍淫,乃人所欲也。善者人皆欲福之,淫者人皆欲禍之。’又曰:‘教化皆是人做,此所謂人者天地之心也。’”【34】教化等人類行為是宇宙的主宰者,這便是“人者,天地之心”【35】。人類的有意活動才是宇宙的主宰者,這個有意的活動便是人文教化。
在朱熹這里,人文教化的主要內容便是窮理。朱熹曰:“凡事固有‘所當然而不容己’者,然又當求其所以然者何故?其所以然者,理也。”【36】世上的萬事萬物的存在都有一個“所以然”之理,事事物物都有一個理,人也有理。朱熹曰:“人之所以生,理與氣合而已。天理固浩浩不窮,然非是氣,則雖有是理而無所湊泊。故必二氣交感,凝結生聚,然后是理有所附著。”【37】
人類作為一個存在物也有自己的理,這個理,落實在人便是性:“人之有形有色,無不各有自然之理,所謂天性也。”38人理便是人性。不過,朱熹指出:“若夫人物之生,性命之正,固亦莫非天理之實,但以氣質之偏,口鼻耳目四肢之好,得以蔽之,而私欲生焉。”【39】天生的人性,由于稟氣有清濁,故而常常被遮蔽,這便是人心不明。
朱熹認為,只有通過學習事物之理,才能夠讓人心獲得天理,或讓被蒙蔽的理澄明,進而獲得覺悟。因此,朱熹主要依仗于窮外物之理,或者說,朱熹更偏重于將宇宙萬物生存的主宰之理視為一種外在于人的存在,人類通過把握這種力量進而主宰宇宙。
四、致良知論與人類主體性地位的確立
朱熹的物理觀遭到了當時心學家陸九淵的批評。陸九淵也承認天理是宇宙萬物生存的主宰者,但是,和朱熹外化天理的傾向不同,陸九淵提出:“此理本天所以與我,非由外爍。明得此理即是主宰。真能為主,則外物不能移,邪說不能惑。所病于吾友者,正謂此理不明,內無所主。一向縈絆于浮論虛說,終日只依藉外說以為主,天之所與我者,反為客,主客倒置,迷而不反,惑而不解。”【40】
天理是人類天生固有的東西,具體地說,天理在人心:“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與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41】在陸九淵看來,心具理,心即理;理在人心中,理在我,至此,主宰宇宙萬物生存的理由外在之物轉化為人類身中之物,人類也因為它而獲得了終極決定權。
王陽明繼承了陸九淵的心學立場,將主宰宇宙生存的天理直接叫作良知。王陽明曰:“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唯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冶,不可得矣。”【42】萬物一體,主宰是人類。準確地說,人類的良知才是宇宙的真正主宰。
其實早年的王陽明相信朱熹的物理說:“眾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圣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勞神成疾。”早年學習朱子學的結果便是勞神成疾,故王陽明逐漸放棄了格物法:“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圣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43】
格竹子的經歷讓其哲學發生了一個轉變并開始意識到:主宰萬物生存的理并非(只)存在于外物之中,而是在于每個人的心中,這便是心即理說。王陽明不僅指出了超越的良知的主宰者地位,而且將良知具體化到現實之中,成為一種人類實踐活動,這便是致良知。致良知是王陽明所強調的工夫。這種工夫,從形式來看,便是心與理的相結合。心理結合之后,人類天生的、混雜的氣質之心獲得了更新,這便是變化氣質。
變化氣質即“精一”:“‘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氣言。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無條理則不能運用;無運用則亦無以見其所謂條理者矣。”精一之功其實就是用良知或天理為尺度來規范氣質,使氣清純而無污濁。王陽明曰:“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44】氣因為有了良知的指導而化為神。
在良知的指導下,人的氣質不僅獲得更新,更是氣化流行而貫通宇宙,這便是“致良知”:“天地間活潑潑地,無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45】致良知便是以良知來規范、約束氣的活動,或者說,良知在氣化活動中存在。
王陽明曰:“譬之種植,致良知者,是培其根本之生意而達之枝葉者也;體認天理者,是茂其枝葉之生意而求以復之根本者也。然培其根本之生意,固自有以達之枝葉矣;欲茂其枝葉之生意,亦安能舍根本而別有生意可以茂之枝葉之間者乎?”致良知如種植一般生生不息,最終“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46】。我和萬物是一個生命體,連通這個生命體的媒質便是氣,而主導者則是良知。
王陽明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只一體。故五谷禽獸之類,皆可以養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47】我們和萬物之所以相通而感應,原因在于通于一氣。氣如同血脈,將自然界和人類之間相貫通,成為一個有機生命體。
王陽明曰:“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48】這種氣化流行而貫通,傳統理學家給它取了個名字,那便是仁:貫通一體便是仁(“全其萬物一體之仁”)。在這種萬物一體視域下,人類自然相親相愛。
王陽明將過去的宇宙終極性本原從外物之理轉到人心中的良知,以為理在心中。這種轉向徹底將宇宙的主宰權交付于人類。由此,人的良知之心不僅成為人事的主宰,同時也是萬物生存的主宰。致良知的過程無非是讓人體中的氣息遵循良知而大化流行,這種氣化流行便是仁。
在王陽明看來,自然界也遵循人類的仁道,人類因此成為天地的主人。至此,在長達數千年的天人爭權中,人類終于掌握了話語權。從此,人類與天地自然的關系從早先的天生人、天主人的立場而徹底轉向,從而實現了“以人統天”【49】的理想。人類不再是自然的仆從,而是一躍成為自然的主人。
五、明末及清代思想主題:“照著講”還是“接著講”?
以王陽明為代表的宋明理學,提出人類是宇宙的主宰,即“人者,天地之心也”,并從思辨哲學的角度對此予以了論證,這從哲學的角度將中國傳統思想史的主題發揮到了極致。
從此以后,從明末到清代思想發展史來看,思想家們關注的問題主要分為三種走向:其一,繼承王學宗旨的人繼續這一話題,“照著”王陽明講,卻無新意;其二,批判王學卻“照著”朱子學講,亦無創新;其三,全面批判宋明理學而轉換話題,不再關注于傳統的天人關系問題,從而轉向一些新話題或開辟了新主題。
王陽明是明代影響最大的儒家思想家,其門人遍天下。這些王門學者,從思想史的角度來看,大體關注于兩個問題:其一,萬物一體;其二,一體之元。在這些基本問題上,王門思想家的立場與王陽明基本一致,即認為萬物一體,而一體之本在于人。他們或者以為“致知便是今日學脈”【50】(王龍溪),或以為“身是天下國家之本,則以天地萬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萬物”【51】(王艮),或者強調“靜而無欲”的“真心”【52】(何廷仁)為生存之本等。
這些王門后學的思想,總體而言,繼承了陽明的心學精神,即萬物一體、本原在人。這些觀點可以說是陽明學的深化,但是,僅僅是枝節性深化,卻無革命性進步或新意。除此之外,同時期及之后的心學也大體與陽明學近似。如湛若水贊同泰州學派的修身論,以為“正身”【53】是天下安定的基礎,而“正身”的關鍵在于“正心”【54】,由此而回到了陽明學。
劉宗周從心體走向意用:“‘意’字看得清,則‘幾’字才分曉;‘幾’字看得清,則‘獨’字才分曉。”【55】他以為只有通過可以經驗的誠意才是正道:“自其分者而觀之,天地萬物各一理也,何其博也;自其合者而觀之,天地萬物一理也,理亦無理也,何其約也。泛窮天地萬物之理,則反之約也甚難。散殊者無非一本,吾心是也。仰觀俯察,無非使吾心體之流行,所謂‘反說約’也。”【56】其中的核心觀念幾乎是心學的翻版。
即便是那些反儒思想家,其實也或多或少接受心學立場,如李贄曰:“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57】李贄的童心說實則繼承了孟子、王陽明的心學,屬于“照著講”。
明末之后,隨著大明滅國等歷史事件,思想家們開始反省心學,其中一些思想家開始棄心學而轉向程朱理學,由此程朱理學得以興盛,甚至一些心學大師們也轉向程朱理學,如孫奇逢便以為“蓋陸、王乃紫陽之益友忠臣,有相成而無相悖”【58】,類似的還是有李颙、黃宗羲等。
除了調和程朱與陸王之學外,還出現了不少儒家思想家宣揚程朱理學而反對陸王之學,如熊賜履、陸隴其、張伯行、李光地、張烈等。清圣祖康熙皇帝甚至以為孔孟之學“至于朱子集大成,而繼千百年絕學之學”【59】,朱子學成為清代儒學之正統。清代學者以程朱理學來對抗陸王心學,僅僅表示了一種反省,而無實質性的變化。
梁啟超認為:“王學自身的反動。最顯著的是劉蕺山(宗周)一派(蕺山以崇禎十七年殉難)。特標‘證人’主義,以‘慎獨’為入手,對于龍溪(王畿)、近溪(羅汝芳)、心齋(王艮)諸人所述的王學,痛加針砭,總算是舍空談而趨實踐,把王學中談玄的成分減了好些。但這種反動,當然只能認為舊時代的結局,不能認為新時代的開山。”【60】此斷言不無道理。
明清時期的思想家在反省傳統儒家思想的同時,開始轉換話題。作為一個傳統理學家,王夫之在澄清傳統理學許多說法與觀點的同時,將主要精力放在討論思維方式的問題上。傳統理學偏重于以思辨哲學的方式來觀察世界,對此,王夫之,一方面繼承了這種思辨哲學的方向,即認為存在的路徑是:性→氣→質,進而產生萬物;另一方面,王夫之又以為存在首先是經驗。這兩種觀察方式提供了世界存在的兩種模型:體→用和用→體。
以往的理學家或心學家主張體用論,突出了體的地位和作用。王夫之對此不太滿意,轉而偏重于經驗在觀察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我把這兩種路徑分別叫作“順觀”和“逆觀”,從現代哲學來看,“順觀”與“逆觀”所組合而成的系統,恰恰類似于西方人所說的辯證法。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王夫之的哲學已經具有了比較鮮明的辯證法特征。從這個角度來說,王夫之哲學主要表現在思維方式上【61】。觀察世界的方式即思維方式成為王夫之哲學的主要話題。
明清時期的另一位哲學家方以智曾自豪地提出:“人之有心也,有所以為心者;天地未分,有所以為天地者。容成、大撓之倫,知天地氣交之首,標心于雷門;四圣人于《易》之冬至見天地之心,此推論、呼心之始矣。則謂未有天地,先有此‘心’可也,謂先有此‘所以’者也。學者能知天地間相反者相因、而公因即在反因中者,幾人哉!”【62】理解世界的關鍵在于認識三種因,即相因、反因和公因,只有自己才知道這些。三因說,說到底還是觀察世界的方式即思維問題。
更多學者將興趣轉向更實用的生活中。李贄曰:“自朝至暮,自有知識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買地而求種,架屋而求安,讀書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顯,博求風水以求福蔭子孫。種種日用,皆為自己身家計慮,無一厘為人謀者。……某等不肯會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某行雖不謹,而肯與人為善,某等行雖端謹,而好以佛法害人。……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說是事,作生意者但說生意,力田作者但說力田,鑿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聽之忘厭倦矣。”【63】
李贄直接挑戰傳統儒學的舍己為人的思想,以為自己屬于自私自利之徒,身求私利,口也說私意,沒有必要心口不一。至此,李贄不但揭示了人的自私自利的本性,而且予以肯定,從而對抗傳統思想。人的自私自利的本性終于得到了肯定,這便是私利觀,私利成為明清時期思想家們關注的中心主題。
與利相應的是用。清代思想家顧炎武便看重用,即突出經世致用。顧炎武曰:“自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而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不能免矣。故先王弗為之禁;非唯弗禁,且從而恤之。建國親侯,胙土命氏,畫井分田,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此所以為王政也。”【64】自私之人的天性不可剝奪,天子君主所要做的事情便是成就人們的私欲。
顧炎武對天子做了新的界定:“所謂天子者,執天下之大權者也。其執大權奈何?以天下之權寄之天下之人,而權乃歸之天子,自公卿大夫至于百里之宰,一命之官,莫不分天子之權,以各治其事,而天子之權乃益尊。后世有不善治者出焉,盡天下一切之權而收之在上,而萬幾之廣,固非一人之所能操也。”【65】天子應該分權于下屬百官,這屬于政治學主題。
黃宗羲在《原君》中,完全放棄了傳統思想認識,提出了兩個觀點。黃宗羲曰:“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66】黃宗羲認為人都是自私自利的,這一觀點本身并不新鮮,如古代的荀子便有類似的思想,其新鮮之處在于,黃宗羲對人的這一本性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即他并無否定之意。相反,黃宗羲應該是持肯定的、支持的態度,即相信人類都是自私自利的。于是,黃宗羲提出第二個革命性立場:“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67】君主應該為百姓服務,尤其是君主的使命便是為自私自利的民眾的生存提供保障,政治問題由此獲得了重視。
更多的清代思想家和學者放棄了獨立的思想,而轉向經學與小學等,這使清代思想史頓失光芒??梢哉f,從思想史的角度來說,清代幾乎沒有出現什么偉大的思想家,他們頂多屬于照著講,鮮見“接著講”。也就是說,在清代,思想家們對于傳統主題即天人關系問題,已經失去了興趣。
結語:傳統儒家思想的終結
從孔子開始,儒家開始思考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問題。孔子主張敬鬼神而遠之,從而開辟了儒家突出人類主體性地位、肯定人間生活的價值與作用的人文主義之路。孟子、荀子分別從不同方向繼承并發展了孔子的這一人文主義精神。盡管如此,早期儒家依然相信并接受上天對人類的主宰性與主導性地位,以為人類僅僅是上天的隨從者、人事聽從上天的安排,天強人弱的狀況十分明顯。
從漢代開始,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儒家表面上尊天,以為天是萬物之祖,具有無可比擬的、崇高的地位,事實上,其真正目的是尊人:尊崇人類及其所創造的文明,因為人類及其文明效仿于天,因此和天一樣永恒而偉大。至此,人類及其所創造的文明被提升到與天幾乎并肩的地位。到了魏晉時期,人們開始建構出一種新型宇宙觀或世界觀,即天地和人類一起合為一體,這便是萬物一體觀。天生萬物的他生說便轉換為自生說。
到了宋明時期,人們在接受萬物一體觀的同時,開始思考另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在天地人所共同組成的宇宙生命體中,誰才是它的主宰者?張載高倡“為天地立心”,其目的就是為了尋找或確立一個宇宙主宰者。二程以為萬物統一于仁,仁便是天地萬物的根基或主宰者,仁便是天理,即宇宙萬物共同遵循的道理。朱熹則將其擴充至人文,以為人文之教便是天地之心,人類通過學習天理、獲得天理,進而掌控整個宇宙的生存。陸九淵更相信天理在人心中,這便是心即理。
到了明代,王陽明等綜合了朱熹與陸九淵的思想,以良知說代替天理說,以致良知為窮理的工夫,人類的良知成為宇宙生存的終極主宰者,而致良知則將這個超越的主宰者的作用現實化。由此,人或仁成為宇宙的主宰者。至此,孔子所開辟的人文主義思潮獲得了存在論的證明,其發展之路也因此而達到了巔峰。
巔峰的抵達同時意味著盡頭的到來,即當王陽明宣稱人是宇宙萬物的主宰者時,人類在宇宙間的地位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甚至是無以復加的高度,即在這個高度之外或之上,已經不可能再有余地了。這標志著孔子的人文之路也走到了盡頭,即在天人之辨問題上,孔子所開辟的儒家思想走到了盡頭,這便是傳統儒家思想或學說的終結,或者說,傳統儒家已經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
事實上,從王陽明之后的儒家思想發展來看,盡管仍有不少儒者在做著不懈的努力,但是,在天人觀上,他們再也沒有產生出創造性的成果,也很少有思想家關注于這個話題。即便有人仍在討論這個主題,但是,其背景、意義等發生了根本性轉變,比如一些人從科學的角度思考天的問題,還有些人從宗教的角度來思考天的問題等,這些都和傳統天人之辨差異較大,或者說,這個傳統話題,在此逐漸失去了活力和生機。
人們開始思考別的問題,或者開辟新主題,比如公私之辨、利益的合法性、政治問題等,這可能是清代乃至民國時期的中國思想史的基本主題。傳統儒家的思想主題,到了王陽明那里宣告結束;傳統思想的終結,預示了新主題與新思想的到來。
作者:沈順福 山東大學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暨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