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說伸蒙好,可惜吾家不姓林。”理學宗師朱熹曾對林慎思發出這樣的慨嘆。林慎思(844—881),長樂崇賢鄉欽平里鴻山(今福州長樂區潭頭鎮大宏村)人。唐懿宗咸通九年(868)進士,先后授官秘書省校書郎、興平縣尉、水部郎中,為官期間勤政惠民,頗負盛名。后因累疏切諫不納被貶為京兆府萬年縣令,率民眾抵抗黃巢農民起義軍之時被殺害。他的顯名不僅在于官任之上,更在于他是福建歷史上第一位思想家,其傳世著作《伸蒙子》《續孟子》是唐末傳承和發展儒學的重要參考。其中,對于人才的思考與踐行是其儒學思想的關鍵組成部分。
林慎思塑像
一
唐朝末年王室衰微,盛象不再。生活在社會動蕩時期,林慎思試圖運用儒家的治國安邦經略起衰救壞,他沿襲了儒家的人才觀思想,認為選才得當與否直接關系到國家的治亂興衰??鬃佑性疲?ldquo;才難。不其然乎?”(《論語·泰伯》)一語點明人才難得。孟子也明確提出“不信仁賢,則國空虛”(《孟子·盡心下》)的論斷,以“湯之于伊尹,學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學焉,而后臣之,故不勞而霸”(《孟子·公孫丑下》)的典故,闡明了人才的重要性。林慎思繼承了孔孟思想,他十分重視人才的價值,借商山四皓助呂后奪嫡的史實,說明重用賢人有時甚至能夠改變一個時代,“則知四皓始而處者,非傲君也,辭天爵矣。終而出者,非私賂也,正天下矣”(《伸蒙子·持?!罚?。
在人才認定方面,林慎思有自己的一套識人標準:
一要盡“忠”。先秦儒家對“忠”的理解包括兩方面的含義:一是將其作為一種倫理標準,“盡心于人曰忠”(《四言銘系述》),“為人謀而不忠乎?”(《論語·學而》)“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論語·子路》),意為真誠、盡心竭力。忠作為八德之一,常與“恕”“信”連用,如“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孟子·告子上》),強調與人交往要以真誠為務。二是忠君愛國的政治主張,《論語》載:“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將“忠”與“君”聯系起來,體現的是君臣之道中對臣子單方面忠誠的要求。以此為基礎,林慎思對忠君思想進行了申發。無論是在《伸蒙子》還是《續孟子》中,林慎思對比干都不吝贊賞之詞,他認為只有像比干此等“力諫就死”之人才是忠臣,他舉賢的政治標準之一是對統治階級竭力盡忠、死而不怨。這與當時的時局背景是分不開的,唐朝末年戰亂頻仍、民不聊生,朝廷荒頹、怠于政事,他以比干為榜樣,將滿腔報國熱忱化作諫言,試圖挽救時局卻慘遭貶謫排擠。在林慎思看來,為臣事君,忠之本也,即使“諫之不聽,亦欲垂明鏡于后代”(《伸蒙子·演忠》)。林慎思不僅主張忠于君王,還提出了“忠于歷史”的人才觀:“夷齊之諫,不獨吐一時之忠,抑垂千古之戒也。且人皆曰紂可伐也,獨夷齊不以為然者,其意不亦深乎?故諫不貴納于一時之周武,而貴納于后代之諸侯。不貴存于一時之商紂,而貴存于后代之王室。”(《伸蒙子·明諫》)他認為比起“一時之忠”,能夠讓后世引以為戒,在歷史中吸取教訓,不能“鑒于有道不鑒于無道”(《伸蒙子·鑒旨》),避免重蹈“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的覆轍更為重要。林慎思不僅將這種人才理論躍然于紙,更將他的理念付諸了實踐,“伸蒙處黃巢之亂,以萬年令罵賊死官,方其罵賊,豈不知其必死哉,義在于死而不利于茍生也”(《續孟子·序》),誓死捍衛了自己忠君愛國的主張。
二要有“智”。一方面,林慎思強調知識的累積,他反對愚民政策,主張開化民智。針對孔子“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論語·子罕》)的思想作了發揮,認為人才就是要不斷地去學習,不斷地解開疑惑。如愚子問:“吾聞君子不惑,小人多惑。有諸?”林慎思回答:“人無不惑,在知與不知耳。”(《伸蒙子·辨惑》)他認為惑與不惑的關鍵在于“知”與“不知”、學與不學,所謂“好學近乎知”(《中庸》),孟子也說“學不厭,智也”(《孟子·公孫丑上》),所以“君子知其所惑而不惑矣,小人不知其所惑而惑矣”(《伸蒙子·辨惑》)?!吨杏埂穼?ldquo;知、仁、勇”看作“三者天下之達德”,在林慎思看來,民智的提高與道德教化有直接的聯系,他提出了“今人易化”(《伸蒙子·喻民》)的觀點:就個體而言,今人、古人的性情都是先天完具無法改變的;但從社會發展總體上來說,隨著文明的不斷進步,經驗與知識的不斷累積,今人會比古人更容易理解和接受教化的引導,而這一點也是人才的必要條件。另一方面,林慎思堅持“治大以智,治小以力,智役眾人,力窮一身”(《伸蒙子·辨治》),認為治理小群體可以以力取之,但若要治理大國,則還是需要依靠智慧與能力。
《伸蒙子》書影
三要能“干”。在孟子看來,環境對人的影響是至關重要的,因此他曾發出“居移氣,養移體,大哉居乎”(《孟子·盡心上》)的感慨。與孟子不同的是,林慎思更注重自身能力的培養,他認為能力比環境更重要。“夫子所謂禹、稷、顏回同道,使易地則皆然。然則禹以治水之功著,使回易禹,其能治水乎?稷以播種之功著,使回易稷,其能播種乎?”(《續孟子·萬章十》)萬章問孟子,大禹以治水功勛卓著,如果換作顏回,他能治水嗎?稷以播種而揚名顯著,換作顏回,他也能播種嗎?孟子回答:“善捕于物,使狩反于水,必能為漁焉;漁反于山,必能為狩焉。”(《續孟子·萬章十》)林慎思假借孟子之言,認為能力是相通的,善于狩獵的也必然會捕魚,得出若禹、稷、顏回同道,即使更換環境,也會做出同樣功績的結論。他的思想具有鮮明的形而上學的特點,強調個人能力是判斷人才的決定性因素,能力處于核心地位,不會因為外部環境的改變而改變。
四要修己。儒家歷來注重道德修養。子路問君子,孔子以“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為君子作了詮釋。林慎思認為,比起“治外物”,“治己身”實則是更難的一個過程。他寫道:“習幻惑之徒蓄其異術,每一呼吸皆能變寒為暑,變正為非矣。習焚煉之徒蓄其神方,每一施用皆能變石為金,變土為銀矣。然外物榮枯貴賤猶能變之,而己身榮枯貴賤不能變之,何邪?信知治外物之易,而治己身之難也。今有人行文行忠信之道,能言于人而不能行于己,與夫習幻惑焚煉之徒何如?是知巧婦之手不能飾丑為容,壯夫之力不能拔賤為貴。”(《伸蒙子·治難》)“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論語·述而》)這是孔子教育學生的主要內容,不僅重視文化知識的學習,也注重道德品行的塑造。文與行是外在修養,忠與信則是內在品德的修煉,但是知易行難,只有不斷加強自身修養,“進退不違規矩”,才是君子“立道光顯,為后代所瞻矚”(《伸蒙子·顯防》)的良策。
二
對于人才的識別與考察,林慎思的思考具有一定的現實針對性。在《伸蒙子》中,他提到宋國人孔不疑喜歡結交士人招攬門客,但其中不乏小偷小摸之人,如此不加鑒別一味養士,難免會給自己招致污名,“家有無肖之氓矣,不疑非好士邪,反貽盜之名矣”(《續孟子·屋廬子七》),闡明君主識別考察賢才的重要性。
其一,要從內心思想上去考察,去偽存真。鑒別賢才,不能只看他平素呈現出的狀態,“聽其言而觀其行”(《論語·公冶長》),更應該通過任用去探究他的內在心理,觀察他的本質,不為一時的表象所迷惑。齊宣王問孟子:“我想要任忠去邪,用得其當,該怎么分辨周圍哪些是賢良之人呢?”孟子答:“任用他們就知道了。”林慎思以分辨木材為例,木材被砍了以后放在院里,時間一長,或被灰土覆蓋,或者長滿苔蘚,從外表看,無法區分是松木還是櫟木。但若用斧頭砍削,看到木材內部的結構就可以分辨了。而“賢不肖在王之左右誠久矣,進退以恭,言容以莊,目之于外,誠不分其賢不肖也。在祿以誘之,勞以處之,索其內,然后辨矣。王茍不用,則賢不肖何以別乎?”(《續孟子·齊宣王九》)識別人才與木材同理,關鍵在于“索其內”,在任用的過程中,或以高官厚祿誘惑他們,或將其置于勞苦的環境中歷練他們,去探索他們內心真實的理想追求,便可以由表及里,透過現象看到本質。
其二,要從個人能力上去考察,嚴于律己。傳統意義上,儒家在實踐中對如何識別人才大多是進行多層次、多維度的橫向研究,而林慎思在考察人才方面則進行了縱向的延伸。他認為人才首先應“周防其身”,要考察其明辨是非的能力。“言天不覆地不載,是露其機而先見其偽。先見其偽,欲惑于人,其可得乎?隱其機而難知其偽,欲人不惑,其可得乎?且設阱于野,隱其機也,獸不知其防,則觸而入矣。設偽于國,隱其機也,人不知其防,則觸而入矣。”(《續孟子·公孫丑六》)有些話一說出來大家都知道是假的,但若將假象隱藏起來不讓別人發現,他人要想不被騙就不那么容易了。在野外設立陷阱并加以偽裝,野獸不知道防備,就會掉進陷阱。國家也有這樣的陷阱,如果不知道防備,也會落入圈套之中。所以考察人才尤其要重視其個人能力的展現。其次,君子應注重自身道德修養,經得起監督,嚴格要求自己,不授人以柄。“居暗室而望明庭者,雖隔簾幕而妍丑亦辨矣。居明庭而視暗室者,雖去簾幕而美惡不分矣。故君子居其顯,進退不違規矩也。脫有一失,則庸昧者皆見而噪矣。”(《伸蒙子·顯防》)在暗室中看亮處的人,雖然隔著簾子,美丑也看得分明。而在亮處看暗處的人,即使除去簾帳,也分不清美丑。所以君子身居顯位,要進退有據,一言一行都有示范作用。一旦出現失誤,就會被鼓噪而被放大問題。再者,林慎思還提出“擇友”的考察方法,“君子行其道則先防惡人,伺其善則交之”(《伸蒙子·伺難》)。正所謂“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萬章下》),在與善士、與經典交好的同時,得乎其中,亦是人才所需具有的特質。
《續孟子》書影
三
在選賢任能方面,林慎思也提出了自己的主張。
第一,要尊重人才,察納雅言,“以急賢之心要四方之心”。
林慎思認為,招賢納士、識才尊賢事關國家的治亂興衰。儒家一直強調凡事應講求輕重緩急,對于君主來說,求賢若渴就是當務之急。“知者無不知也,當務之為急;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堯、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務也;堯、舜之仁不遍愛人,急親賢也。”(《孟子·盡心上》)孔子認為唐堯虞舜執政時期天下大治,正是因為人才濟濟。“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于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論語·泰伯》)《論語集注》曰,“言周室人才之多,惟唐虞之際,乃盛于此”,所以林慎思提出統治者應向周公學習,“以急賢之心要四方之心”“聞有士之名,則必欣然而迎之”,必可使“四方之心歸焉”(《伸蒙子·廣賢》),愿為王朝效犬馬之勞。招攬人才的同時,要尊重人才,“設禮以待士”(《伸蒙子·廣賢》),咨諏善道,察納雅言,若賢才進諫不被采納,則很難留住人才。孟子十分強調君主對人才的禮待,他認為遇事應主動請教賢才,而不能隨意召喚,“為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為其賢也,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孟子·萬章下》)。林慎思繼承并發揚了孟子“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孟子·公孫丑下》)的思想,在他看來,“善醫者不自造他戶,必待媒而后行;善相者不自俟他顏,必待求而后動”(《續孟子·彭更十三》)。此外,林慎思還主張在其位謀其政,如果建言獻策不能被君主采納,應及時全身而退,以免造成人才浪費。所以當蚳蛙“諫于王而不用”(《續孟子·公都子四》)時,他便借孟子之口勸誡蚳蛙離開,正是因為“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孟子·公孫丑下》)。
第二,要知人善任,正己達人,“大夫茍能與王移厚利之心而在仁義,移薄仁義之心而在利,則上下移矣”。
《論語》有云:“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論語·里仁》)林慎思認為,將人才置于合適的位置上,“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孟子·公孫丑上》),能對群眾起到典型的帶頭示范作用。這是一種權力的導向,所謂“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論語·顏淵》)上位者端正己身,便能以自身行動來帶動他人。在《伸蒙子》中,林慎思借用“敬慎威儀,維民之則”(《詩經·大雅·抑》)的說法,提出君主要“先以容儀正其身”(《續孟子·梁襄王二》),以身作則,通過言傳身教為百姓做好榜樣。同時,針對孟子的“義利之辨”,林慎思提出了“盜仁”(獨自行仁義之事,盜取仁德之名)的思想,認為個人的表率是有限的,如果得不到大家的認同,就不能改變社會厚利輕義的風俗;只有領導者率先垂范宣傳仁義,才能上行下效,起到移風易俗、凈化社會風尚、達成社會共識的效果。他說,從前有個人看到有人忍饑挨餓,即使不是自己的親人他也會努力地去幫別人脫離困境,而當自己快要凍餓而死時,卻沒有人伸出援手,這便是因為“大夫從王厚利而薄仁義故也”。“厚利率民,民爭貪欲,茍有獨持仁義者,宜乎不得全其身矣。”(《續孟子·梁大夫一》)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個人若獨自堅持仁義之道,恐怕很難保全自己。《墨子·魯問》載:“一農之耕,分諸天下,不能人得一升粟。”“一婦人之織,分諸天下,不能人得尺布。”“一夫之戰,其不御三軍。”一個人的力量過于單薄是顯而易見的,而在“其身正,不令而行”(《論語·子路》)的基礎上再加以宣傳教化,就會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天下匹夫徒步之士少知義,而教天下以義者,功亦多,何故弗言也?”(《墨子·魯問》)林慎思站在統治階級的立場上,認為所用人才應嚴于修身,先正己而后達人,“信而不行,則不以身先之也。故曰:禁勝于身,則令行于民矣”(《管子·法法》)。只有自身經得起考驗,所倡導推行的政令才能在民眾中暢行無阻,達到改善社會風氣的作用。
第三,要一視同仁,任人唯賢,“以其大而舉之,不以其小而廢之”。
林慎思強調,君主在任賢使能之時,首先要一視同仁、賞罰得當,若有親疏遠近之分,則勢必會失去人心。“傭治粟者,雖役力求精,曾不得其嘗焉;傭治膳者,雖不勞力自精,亦先得其嘗焉。矧治粟功至,僅免于誅也;治膳功至,又加其賞焉,何則?治粟猶四方外臣也,治膳猶左右內臣也,外不及內而然也。噫!使明目達聰,鑒難易于內外,而賞罰豈有謬加者乎?”(《伸蒙子·辨功》)他將近臣比作“傭治膳者”(準備膳食的人),將外臣比作“傭治粟者”(雇來耕田的人),內臣外臣都是治理國家不可或缺的人才,如果厚此薄彼,賞罰不公,會有損于威信,導致國家陷入混亂之中。所以,當權者應目光長遠、一視同仁、公正無私,不能偏聽偏信感情用事。其次,在用人過程中應唯才是舉,公私分明。“舜不以禹德可立而不殛鯀,是無私于禹也;禹不以父仇可報而不受禪,是無私于舜也。”(《續孟子·莊暴十二》)鯀因治水不善被舜處死,其子大禹子承父業,治水成功后,舜公正無私不計前嫌,將帝位傳給禹。在選人用人上要出以公心,堅持原則,真正做到人盡其才。再次,對待人才要揚長避短、量才適用,不應過于求全責備,“以其大而舉之,不以其小而廢之”(《續孟子·陳臻十四》),充分發揮人才的潛能與作用。
綜上,林慎思的人才觀與唐末的社會環境息息相關,具有鮮明的歷史特點,雖然其思想表現出一定的階級局限性與保守性,但在選賢任能方面的主張還是具有一定見地,在這方面,我們可以從其中吸取一些有益的經驗與啟示。
作者簡介:董麗,歷史學碩士,孟子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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