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嚴格的學術意義上,內在性與超越性并不相容,“內在超越性”的說法是講不通的??酌现柿x價值具有內在性。第一,仁義價值之源——天道,居于虛位,其超越性受到嚴重貶損。第二,仁義內在于自然人性中,個體以自然人性(仁義之端與食色之欲)為基礎而修為,到達價值世界,即仁義是從自然人性中發展而來的。第三,仁義內在于現實世界中,“道在人倫日用之中”,個體以社會實踐為基礎,向價值世界升進,即仁義是從現實世界中發展而來的。仁義生成于“語境中的人”,一方面表示“宜我”,即與自我相適宜,符合自我的個性、身份、修養等;另一方面表示“宜境”,即與特定的語境融合而相宜。因此,仁義有相對性、特殊性,而不是道德原理,故孔孟之仁義并沒有普遍的確定內涵。仁義的內在性要求自我有很高的道德修養,不論置于何種語境中皆能通過道德判斷,做出合乎仁義的言行,這是傳統社會始終沒有從人治走出法治的重要原因。
關鍵詞: 仁義;內在性;超越性;語境中的人
陳少明在《經典世界中的人、事、物》中說:
本文提議開拓新的論域,在肯定傳統哲學史學科意義的前提下,嘗試對經典做不以范疇研究為中心的哲學性研究,作為教科書思路的補充。不以范疇為中心,不是排斥對古典思想做概念的研究,而是要直接面對經典世界的生活經驗,把觀念置于具體的背景中去理解;或者更進一步,從古典的生活經驗中,發掘未經明言而隱含其中的思想觀念,進行有深度的哲學反思。毫無疑問,所謂古典的生活經驗,主要呈現在經典文本的敘事當中。而敘事的中心,可以是各種具體的人、事甚至物。
哲學史的研究,本來是對古典思想作概念、范疇的研究,且建構思想體系。陳先生為何要提議開拓新的哲學史研究的論域呢?第一,哲學史的研究要直接面對經典世界的生活經驗,因為生活經驗是思想觀念產生的主要根源;第二,把思想觀念置于具體的生活經驗中理解,使哲學史的研究有豐富生動的內容,而無純粹概念研究的抽象和枯燥;第三,古人沒有精心界定仁、道等觀念的內涵,只有置于具體的境遇中才能獲得理解,“特別是像《論語》、《莊子》之類敘事性很強的文本,教科書中對之反復辨析、推究的概念,如仁、禮、心、道等等,在原文中并非精心界定的范疇,而是鑲嵌在許多不同的敘事片段中的字眼”。第三種原因引發我們的思考,孔孟的仁義為何沒有一個確定的內涵,而只能在具體的語境中解釋呢?
一
仁,是孔子思想中的核心觀念,但學人對詮釋仁的意義頗感到絕望,因為仁的意義豐富而復雜,交織著自相矛盾甚或神秘難解。杜維明在《孔子〈論語〉“仁”的生動隱喻》中說:
應當指出的是,《論語》中“仁”本身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確定表述。不應當將之解讀為孔子為啟發學生而有意設計的隱喻真理:“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吾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論語·述而》)相反,孔子似乎絕對嚴肅地努力向他的學生傳達他所理解和感受的“仁”之真正意義。
孔子恐非不為,而是不能說出仁的確切意義。
孔子在《論語》中隨處說仁,對于弟子問仁的答復,不僅因人而異,且對于同一個人的答復,也前后相異。例如樊遲問了三次,孔子便有三種回答:
樊遲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雍也》)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顏淵》)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子路》)
孔子所答復的仁,有三種不同的含義,但沒有貫通的內容。這不能不使我們陷入困惑之中:孔子之仁有沒有一個確定的內涵?孔子說仁的內容具體復雜,彼此之間有沒有內在的聯系?如果回答是否定的,則孔子之仁如何能成為一個普遍的道德原理呢?
學人多認為,孔子因材施教,依據不同弟子的個性材質而說仁。例如司馬牛問仁,孔子回答“仁者,其言也讱”(《顏淵》);言有所讱,即言論有所忍耐,而不要輕易發出。朱熹《論語集注》:“夫子以牛多言而躁,故告之以此。”這是針對司馬牛的個性而言仁。《雍也》云:
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論語集注》引呂氏曰:“子貢有志于仁,徒事高遠,未知其方。孔子教以于己取人,庶近而可入。是乃為仁之方,雖博施濟眾,亦有此進。”這是針對子貢的修為而說仁。
孔子說仁,也依據個體及其所處的特定語境。《述而》云:
(冉有)曰:“伯夷、叔齊何人也?”(孔子)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季氏》云“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鬃臃Q贊伯夷、叔齊為古代的賢人,他們不擁戴武王而餓死于首陽山是行仁義,其求仁得仁是沒有怨恨的??鬃佑纸o武王很高的贊譽,“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泰伯》)。宋人葉適說:“又言武王仁義,伯夷不食周粟,天下惟一理,武王果仁義,則伯夷何名死之?蓋傳者忘也。”(《習學紀言序目》卷二十《史記》)若從仁義的絕對性來看,則伯夷的行為是仁,武王的行為即不仁??鬃咏杂枰苑Q贊,這說明孔子所說的仁,關涉個體及其所處的具體語境。就伯夷、叔齊而言,他們反對武王“以暴易暴”,而忠誠自己的國家,不食周粟而死,體現了仁。對武王來說,他討伐商紂王的殘暴統治,救民眾于水深火熱之中,其德可謂盛矣,同樣展現了仁義。因此,孔子并沒有將仁視為抽象的道德原理。
一講到孔孟之義,學人多認為,義是普遍的道德原理,有強烈的規范作用。孔子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遜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衛靈公》)君子以義作為行為選擇的根本依據。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離婁下》)大人言不必有信(有時可不守信用),行也不必達到結果(有時可半途而廢),而皆以義為本。
孔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里仁》)適,意即專主。無適無莫,即無可無不可,但皆依于義,這表明合于義的行為靈活多變。孟子謂“羞惡之心,義之端也”(《公孫丑上》)。羞惡之心,即對他人的行為不正而感到厭惡,對自己的行為不正而覺得羞恥,這是從情感體驗上說義,并非抽象的理論概括。
孟子特別重視具體地說義。他幾次討論伯夷、伊尹、柳下惠之不同的行為準則:伯夷是圣之清者,“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萬章下》);伊尹是圣之任者,“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萬章下》)。自信是先知先覺者,不論天下之治亂而皆要求從仕,以得君行道;柳下惠是圣之和者也,從仕不加任何選擇,即使侍奉污君,職位是小官,也盡力有為,且與世俗相混而不受污染。孟子認為,伯夷、伊尹、柳下惠“皆古圣人也”,其不同的行為準則皆表現出義,但各有所偏,“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公孫丑上》)??鬃邮?ldquo;圣之時者也”,即孔子的行為準則不像伯夷等偏于一端而不知權變,而是依據不同的時機或場合靈活多變,“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萬章下》),孟子謂“乃所愿,則學孔子也”(《公孫丑上》)。這表明孟子之義依據不同的語境來確定。
綜之,在《論語》《孟子》《中庸》等文本中,孔孟皆沒有為仁義抽象出一個普遍的確定內涵。他們具體地說仁義,有多方面的內容,且有不同的層次,有時自相矛盾,因此,仁義不是普遍的道德原理。
二
在西方哲學的語境中,“超越性”與“內在性”如何理解呢?“超越性”有兩種意義:一是從存在論的脈絡中,超越性意謂價值世界脫離現實世界而與之隔絕,價值世界是外在的、絕對的,稱為“外在超越性”;二是從知識論的脈絡中,超越性是指價值世界超出人的經驗而不能認知,即“超驗性”。“內在性”亦有兩種意義:一是從存在論的脈絡中,價值世界內在于現實世界中,兩個世界不即不離,相互影響,價值世界從現實世界中發展而來,是內在的、相對的;二是從知識論的脈絡中,價值世界能為人的經驗所認知,具有“經驗性”。因此,在嚴格的學術意義上,內在性與超越性并不相容,“內在超越性”說不通。
牟宗三在哲學界首先提出“內在超越性”的觀念:
天道高高在上,有超越的意義。天道貫注于人身之時,又內在于人而為人的性,這時天道又是內在的(immanent)。因此,我們可以康德喜用的字眼,說天道一方面是超越的(transcendent),另一方面又是內在的。天道既超越又內在,此時可謂兼具宗教與道德的意味,宗教重超越義,而道德重內在義。
“天道高高在上,有超越的意義”,實際上,孔孟雖有時眼前晃動著天之人格神的面影,但天主要居于虛位,天道沒有客觀化、外在化出來,其超越性受到嚴重貶損。“又內在于人而為人的性”,意謂天道與人性相即相離,這是內在性。牟先生一向是以建立儒家的道德形上學為職志,故把超越和內在結合起來,但二者不能相容。李明輝分辯說,牟先生所謂的超越性不是西方哲學意義上的,而是指天道的理想性、無限性,這可為內在性所含攝。鄭家棟在《“超越”與“內在超越”》一文中說:“‘超越’乃是人的自我超越,是人在道德實踐方面一種精神性的努力與追求,是一種精神境界上的自我提升。” “超越”是指道德境界的理想性、無限性,即道德境界的不斷自我超越,這并不符合牟先生的本意。
余英時在《從價值系統看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一文中指出,中西文化可用外在超越與內在超越而見其大概。他主要討論價值世界(超越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關系、個體進入價值世界的途徑等問題。儒家文化是“內在超越性”,仁義的價值世界與現實世界不即不離,價值世界從現實世界中發展而來。個體上達天道、天命的基本途徑有三:一是個體通過心之反省進入價值世界,追求價值之源的努力不是等待上帝的啟示,不是遵從外在的法則,而重點放在自我的“深造自得”;二是從人倫日用的現實世界中進入超越世界;三是內在超越是每一個人自己的事,孔子所謂“為仁由己”,因為儒家沒有組織性的教會可依。余先生之說若從“內在性”來理解,則頗為確當;但以“內在超越性”釋之,造成了“內在性”與“超越性”之哲學意義的緊張。后來,他在《中國知識人之史的考察》一文中說:
中國古代“哲學突破”以后,超越性的“道”已收入人的內心。因此先秦知識人無論是“為道”或“為學”,都強調“反求諸己”、強調“自得”。這是“內向超越”的確切含義。
余先生把“內在超越”修改為“內向超越”,特為上段文字作注釋:“我在《從價值系統看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中,曾誤用流行的‘內在超越’一詞,這是西方神學的觀念,與我的本意不合。今特改正為‘內向超越’。” 他意識到,由牟宗三提出而流行的“內在超越”在西方哲學的語境中是說不通的。“內向超越”,即個體是通過向內的自反自省,“反求諸身”“自得”,而不是向外、向上追求,以到達超越世界,這是指個體進入超越世界的途徑。
三
孔孟的思想有較強的世俗性,這是中外學者的一致看法。黑格爾在《哲學史演講錄》中說:
我們有孔子與其弟子間的談話,其中包含通俗的道德;這種道德我們到處都見得到,在每個民族中都見得到,而且比他更好;它并非杰出的東西??鬃邮且晃粚嵺`哲學家;在他那里完全沒有思辨哲學,只有良好的、精明的、道德的教訓,但是我們從中無法取得任何特別的東西。
孔子是一位實踐哲學家,主要談論世俗的道德,其思想欠缺一種超越的性格。新儒家徐復觀說,儒學是中國文化的主流,孔子是儒學的奠基者,《論語》是研究孔子最可信的材料。但現代談中國哲學史的人,很少有人能從正面談孔子的哲學,更沒有人從《論語》談孔子的哲學。這主要是他們認為《論語》中形而上的意味太少,不夠“哲學”。我們認為孔孟思想的世俗性主要表現在仁義價值的內在性。美國漢學家安樂哲說:“孔子思想的基本預設假定是‘內在性’,而非‘超越性’。把‘超越性’應用于詮釋孔子思想,其結果難免‘圓鑿方枘’,格格不入。”
人間的秩序和價值從何而來呢?這是每一種文化都必須回答的問題。西方的基督教文化認為,人格化的上帝是萬有的創造者,也是宇宙一切基本法則的創立者,即是所有價值的源頭。傳統的儒家文化認為,仁義的價值源頭是天??鬃釉唬?ldquo;天生德于予”(《述而》),“五十而知天命”(《為政》)。《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盡心上》)天道、天命是仁義價值的源頭,孔孟也畏懼天命,眼前時有宗教人格神的面影,孔子謂“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八佾》)。西方文化追溯價值之源,而建構一個完善的形上世界,然后用以反觀和推動實際的人間世界,這是外在超越的途徑??酌想m認為秩序和價值來自于天道、天命,但往往存而不論,子貢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公冶長》),《論語》《孟子》中提到天道、天命的次數甚少,更沒有展開詳細的論述。因此,天道、天命居于虛位,沒有外在化、客觀化出來,故仁義價值的超越性受到嚴重貶損。
孔孟認為人的心性有善,這是肯定仁義價值的內在之源。
孔子沒有明確地說人性是善的,認為“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陽貨》),他承認人性的共同性??鬃釉唬?ldquo;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孔子認定仁內在于每個人的生命之內,是屬于自己的,故才能這樣說;凡是外在的東西,都不能隨要隨到。因此,孔子實認為,人性中有仁。
孟子明確地提出人性善,且以情善、心善論證性善。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燃,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孫丑上》)
當我們突然見到一個小孩子掉入井中,心中自然而然地涌起一種惻隱之情,這是人之本然感情的自然流露,而未牽扯到世俗的利害等關系,故情是善的,情是心之表現,心是善的,心與性有共同的本質,性是善的。孟子所謂“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告子上》)。這是以情善、心善論證性善。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是仁義禮智四端。端有兩義:一是根本;二是端緒,微而不著,若“火之始燃,泉之始達”。
仁義禮智四端內在于人的心性中,“仁義禮智根于心”(《盡心上》),故心性是仁義價值的內在源頭。“天命之謂性”,四端之性來自于天命。仁義禮智四端微而不著,與純備不已的仁義禮智價值有較大間距,其在保證人之為善時所發生的作用微弱??鬃由傺匀诵?,這是因為人之成為君子還是小人,主要在于后天的修身;孟子認為人性有善端,但后天必須擴而充之,否則不足以保身;荀子干脆否定人性中有善端,人之為善主要依靠后天的化性起偽。因此,四端之性的超越性微弱,只是在一般肯定心性善端的基礎上而重視后天的修為。
綜之,仁義價值有兩個源頭,一是外在之源——天道、天命,二是內在之源——人的心性。外在之源是內在之源的終極之源,這兩個源頭的虛化嚴重貶損仁義的超越性。
我們接著討論仁義價值與自然人性、現實世界的關系問題。
第一,仁義內在于自然人性中。人性中的仁義之端,是自然性仁義。自然性仁義與食色之欲糾纏在一起。一方面自然性仁義要節制食色之欲的膨脹,且予之理性化、道德化;另一方面食色之欲也侵奪和遮蔽自然性仁義,孟子謂“陷溺其心”“放其良心”(《告子上》)。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之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離婁下》)人與禽獸之“幾希”是人性中的仁義之端,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因此,孟子重視后天的人為“擴而充之”。擴而充之,即從自然性仁義發展為價值性仁義。自然性仁義生而即有,價值性仁義是人之有意識和目的的追求,可層層上達,而至于至善。因此,價值性仁義是在自然本性(四端之性與食色之性)的基礎上通過后天的人為而獲得,即價值性仁義從自然本性中發展而來,二者相即相離。《學而》云: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略有兩義:第一,孝悌是仁之本;第二,孝悌是為仁之本,即行仁的始端,也即行仁自孝悌始。朱熹《論語集注》引程子言“謂行仁自孝悌始,孝悌是仁之一事”。孝悌是自然性仁義,必須通過人為的修養工夫而向價值性仁義升華。因此,價值性仁義是從自然性的孝悌中發展而來的。
如何擴充性之善端呢?孟子重視心之自反自省的作用。性之善端落實到心,心有仁義之端,而且能思。孟子認為:“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告子上》)心在一點靈明(仁義之端)的基礎上,有意識和目的地追求仁義,而減損食色之欲,孟子謂“養心莫善于寡欲”(《盡心下》),且對食色之欲理性化、道德化;這是以心治性。孟子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盡心上》)求仁,一是“反身而誠”,即心之反省仁義之端而擴充之;二是自覺地進行道德實踐?!洞髮W》之論修身,特重視正心、誠意?!抖Y記正義·大學》曰:“此《大學》之篇,論學成之事,能治其國,章明其德于天下,卻本明德所由,先從誠意為始。”意者,心之所發;誠意,實其心之所發。心之所發之意是善端,一掠即逝,且易受食色之欲的侵奪;誠意是把心之所發之意真實地堅持下來,且予以充實,而使之成為生命中的真實存在,以支配自己的行為。心之自反自省,不能僅停留在心上,必須以豐富復雜的生活實踐為反省對象,因為心之所發之意是在心與物(事)交接時所發生的。
第二,仁義內在于現實世界中。《中庸》云:
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君子之道,即仁義之道。普通的夫婦順著自然本性、合于現實世界來生活,也是沿著仁義之道前進;但仁義之道至善至美,即使君子、圣人也難以企及??鬃铀^“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述而》)。因此,仁義之道與現實世界相即相離,這是內在性的關系。《中庸》引用孔子之言“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即“道在人倫日用之中”。
仁義價值的實現,主要來自于道德實踐。換言之,個體通過道德實踐而向仁義的價值世界升進。再言之,仁義價值從現實世界中發展而來。道德實踐,即孟子所謂“踐形”。個體的道德之心(仁義之端)不僅在生活實踐中逐漸得到確證,而且在生活實踐中不斷得到豐富和深化。生活實踐是復雜、開放的,而道德之心是單純的、封閉的;二者的相互作用,促使個體的道德意識不斷廣闊和深入。社會實踐是由一件件具體的事構成。孟子在《知言養氣章》中談如何培養浩然之氣時說,“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焉”(《公孫丑上》)。朱熹《孟子集注》指出:“集義,猶言積善,蓋欲事事皆合于義也。”集義要從事事上積累,即從種種具體的社會實踐中積累。義與事是緊密關聯的。徐復觀在名文《〈孟子〉知言養氣章試釋》中說:“儒家的良心理性,以集義而通向生命、成就生命,也以集義而通向社會、成就社會。停留在觀念上的東西,與生命無涉,也與社會不相涉。由觀念而落實到集義之‘事’,一面把志和氣連接起來,同時也將個人與社會連結起來。……孟子以集義為功夫,以必有事焉為功夫,這是由內向外發的,因而其精神是向前動進的。” 因此,仁義價值的建立來自于一件件事。《大學》之修身最后落實到格物。格,至;物,事。這是從一件件具體的事上來誠意、正心、修身。朱熹非常明白此種道理,《大學章句》重視“格物致知”的意義:
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
從一件件事上窮理,積累既多,一旦豁然貫通,則到達至善的價值世界。
綜之,儒家一般肯定人的自然本性與社會生活,要求個體在此基礎上努力修為,向仁義的價值世界挺進。因此,仁義價值有內在性:一是仁義價值的外在之源、內在之源虛化,則其外在超越性受到嚴重貶損;二是仁義價值與自然本性、現實世界相即相離,彼此影響;三是仁義價值是從自然本性、社會生活中發展而來。凡是執持超越的價值觀念與普遍道德原理的學說,都會徹底地否定人的自然本性、現實世界的生活,也徹底地否定人在現實世界中的作為可以到達價值世界的夢想。
四
孔孟之仁義價值的內在性表明,仁義不是道德原理。所謂道德原理,一是具有形上超驗的特質,而不受世俗世界各種人事的影響;二是具有普遍性、絕對性??酌现柿x價值內在于、生成于自然本性與現實生活中,是相對的、特殊的。莊子批評儒家之仁義:“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莊子·胠篋》)仁義存在于諸侯之門,失去其普遍性、絕對性。司馬遷在《史記·游俠列傳》中說:“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享其利者為有德。’故伯夷丑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蹻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可見,仁義有相對性。
孔孟都是從具體的事中論仁義。具體的事有兩個要素——人及其所處的語境。人包括個體的性格、身份、地位、修養等;語境是指個體與他人構成的復雜的社會政治關系。個體與語境相結合,即個體置身于特定的語境中,所謂“語境中的人”。從具體的事中論仁義即仁義生成于“語境中的人”?!吨杏埂吩疲?ldquo;義,宜也”,義是基于同音字“宜”來定義:一方面表示“宜我”,即義與自我相適宜,義符合自我的個性、身份、地位、修養等;另一方面也表示“宜境”,即義與特定的語境融合而相宜。因此,義生成于自我與語境的融合中;換言之,義是自我主動而有貢獻地與現實環境融為一體,從而產生出意義。世界之來往內容不斷地推陳出新,個體將他的義賦予變化常新的情境之流,這意味著任何兩個人賦予世界的義都不會全然一樣,這有力地強調了義的創造性、靈活性、多變性。美國漢學家郝大維、安樂哲認為,義不可能是西方哲學意義上的原理,它涉及個體之人,且依賴語境而生成于語境,任何犧牲義的經驗方面而夸大規范力量的解讀,都不符合孔孟之義的本義。
《孟子》中,弟子經常對孟子的行為不能理解,但孟子依據自己的道德判斷,而認為這些行為皆是合于義的。弟子對義之行為的困惑和嫌疑,正說明義不具有普遍性、絕對性,而有相對性、特殊性。
《公孫丑下》:
孟子謂蚳蛙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蚳蛙諫于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齊人曰:“所以為蚳蛙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余裕哉?”
孟子批評蚳蛙作為諫官,未盡到勸諫齊王的責任。蚳蛙接受了孟子的批評,勸諫齊王,但齊王不聽,蚳蛙辭官離去。蚳蛙的行為體現了義。有人據此批評孟子。孟子辯說,他是卿,但未接受俸祿,故沒有官守;他也不是諫官,沒有言責的責任;因此,他不必像蚳蛙行事,他之進退是綽綽然有余裕,這也體現了義。孟子之謂義來自于“語境中的人”。
《公孫丑下》:
陳臻問曰:“前日于齊,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饋七十鎰而受;于薛,饋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辭曰‘饋贐’,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饋之’,予何為不受?若于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饋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孟子游說諸侯,于齊,于宋,于薛。三位君主皆饋金于孟子。孟子的三次行為選擇不同:于齊,齊王饋好金一百,孟子沒有接受;于宋、薛,孟子接受了饋金。孟子的不同行為選擇使弟子困惑,因為弟子對行為是否合于義的判斷是絕對性的。孟子認為,三次行為的不同,皆是合于義的,義有靈活性和相對性。在齊,齊王饋兼金一百,從貨財上說比宋和薛優厚,但孟子沒有接受,因為沒有饋金的理由,而齊王饋金又豐厚,這是欲收買孟子;后面兩次,人君饋金,孟子接受,是有饋金的事情。孟子的三次行為是有意義的,這是孟子依據自我與語境的融合而實現的。
《離婁下》: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于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雖被發纓冠而救之可也。鄉鄰有斗者,被發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戶可也。”
禹、稷與顏子所遇的時代不同,有治世和亂世之分,他們的身份和地位不同,故他們的行為選擇不同。禹、稷是舜的臣子,且受到重用,而有治國平天下的責任,他們辛勤勞苦,大禹治水,三過其門而不入。顏回處于亂世,且與人君不合,不能得君行道,故他居于陋巷,安貧守道。他們的行為雖相對立,但皆有意義:禹、稷其人及行為展現的意義,是臣子以天下為己任,不辭辛苦,為萬民解除困苦;顏回其人及行為的意義,是“窮則獨善其身”,不慕富貴權勢,堅守其道,堅持自己的獨立人格。朱熹《孟子集注》:“此章言圣賢心無不同,事則所遭或異,然處之各當其理,是乃所以為同也。”這表明,不同的個體在不同語境中所呈現的義是有變化的。
《離婁下》: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曰:“無寓人于我室,毀傷其薪木。”寇退,則曰:“修我墻屋,我將反。”寇退,曾子反。……子思居于衛,有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子思曰:“如伋去,君誰與守?”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師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
曾子在寇至時,避害而去,寇退時又重新回來;子思在寇至時,不愿離去,而與國君一起守國。他們的行為截然不同,究竟哪種行為成為一種規范,而為我們所遵守呢?孟子認為,他們的行為不同,但皆體現了義。曾子是人君之師,沒有與人君守國死難的責任,故寇至而遠禍;子思是人君之臣,自然有義務與人君一起守國。因此,他們行為中所表現的義是從他們與所處環境的融合中產生的。
綜之,孟子向來以好辯、善辯著稱,其言仁義的特殊性、相對性是其重要的原因。仁義生成和實現于“語境中的人”,即自我與語境的相宜融合;仁義不是普遍性的道德原理,故孔孟不能給仁義下一個貫通全般的確定意義。
五
仁義價值的內在性是傳統社會始終沒有從人治走出法治的重要原因。人治即以人為治國的根本,與以法為治國根本的法治相對。儒家的治道是人治。人治要求治國的人是君子,有很高的道德修養,不論置于何種境遇,皆能作出符合仁義的判斷,這是因為仁義生成于“語境中的人”,是自我道德判斷力的訓練。人治所形成的各種政治行為靈活多變,其普遍性、規范性受到貶損。法治主要依靠法律制度來治理國家,有強烈的普遍性、外在性、客觀性。
人治的最初意義是德治,即為政者以正當的言行樹立一個楷?;虻浞?,民眾在其啟發和感召下言行也正當。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子路》)君子的言行是具體可感的,這來自于兩個方面的融合,一是君子的個體性,包括其形貌、舉止、身份、修養等;二是君子置于其中的特定語境。德治因為感性、理性、審美的相結合而易于感動、感召民眾??鬃釉唬?ldquo;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顏淵》)君子對于民眾的影響巨大,猶如風吹草上而草無不傾倒,孟子曰“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離婁上》)。中國數千年來對于楷模的特別重視,正是受到儒家思想的深刻影響,如雷鋒的典范形象長久地活在中國人民的心中。發號施令,即制定法令,因具有外在性、強制性,而不為孔子所贊許??鬃釉唬?ldquo;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為政》)以政令、刑法治民,民不敢為惡,但沒有恥辱之心;以德和禮化民,則民行為正當,且有羞惡之心。朱熹《論語集注》云:“政者為治之具,刑者輔治之法,德、禮則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禮之本也。”
綜之,儒家思想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仁義的內在性,是傳統政治以人治為優先性的重要原因。人治之優先性,導致法治觀念淡薄,一方面沒有建立各種完善的法律制度,另一方面即使有某種法律制度,為政者、民眾也缺乏依法、遵法、守法的觀念和行為。良好的政治應是人治與法治相結合,這是“文質彬彬”的理想狀態。
作者:劉國民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與闡釋學中心”研究員
文章、圖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