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是朱子哲學當中僅次于“理”的重要范疇,朱子對于氣的屬性、性質等有著很多具體論述。張岱年先生指出,朱子的氣,“是指構成一切有形之物的原始材料,也即是占據一定空間并能運動的客觀存在,是表示物質存在的范疇。”1氣在朱子那里是“生物之具”、“生物底材料”,這點是無疑的。朱子建構了“一氣-陰陽-五行-萬物”的生成模式。在山井涌等日本學者看來,朱子把很多前人的相關論述最終綜合在一起,使氣的思想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構筑了前人沒有達到的體系。2
山井涌指出,朱子“一氣一陰陽—五行—萬物”的模式直接繼承了周敦頤《太極圖說》的思想3,但在周敦頤的思想中,“‘質’完全沒有被提起。明確地意識到‘氣’,建立起氣生成論(以及存在論)的是張載。……在宋學中,氣的理論可以認為是由張載確立的,最接近由朱熹集大成的理氣論的‘氣’的,就是張載的這個氣論。”4
朱子氣論上的很多內容和張載的思想有著密切聯系。尤其是在氣的一些基本屬性上5。但是在根源上,尤其是把理和氣連接起來時,我們就會發現,朱子的“氣的思想”在基礎性觀點上來自二程。這種繼承具體體現在三個方面,即“形上”“形下”的區分、對“動靜無端,陰陽無始”的繼承、對“形潰返原”的批評。這三個方面,有些甚至是對張載的直接批評。下面,讓我們對此進行具體論述。
一、形上、形下
朱子關于氣的論述,最為基本的是關于理氣的界定與區分。在張載看來,凡是無形者皆可以稱為“道”,而二程堅決反對張載的這一看法6?!哆z書》卷十五言:
離了陰陽更無道,所以陰陽者是道也。陰陽,氣也。氣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7
在二程看來,無形的氣也是氣,氣并不是理或者道,道或者理是陰陽運動的根源根據,即“所以”。雖然道不能離開氣而獨立存在,但是,不能將氣的根據與氣本身混淆。朱子也講“道亦氣,氣亦道”,強調理氣的“不離”,但朱子同樣強調理氣的“不雜”。朱子在《周易本義》里講“陰陽迭運者,氣也,其理則所謂道”8。氣雖然是質料,但卻不是背后的“所以然”與根據?!段募分写稹饵S道夫》書中材料亦是這點的明證。朱子在《答劉叔文》書中,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朱子言:
所謂理與氣,此絕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則二物渾淪,不可分開各在一處.然不害二物各為一物也。若在理上看,則雖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嘗實有是物也。(《文集》,第2146頁)
朱子“理與氣,此絕是二物”的表述十分堅決,以至于羅欽順據此認定朱子把理和氣分得太開。其實朱子是在這里強調理的形而上的優先性。朱子既強調理氣的不雜,也講理氣的不離。關于朱子理氣形上形下的問題,在朱子哲學中一般置于“理氣先后”的命題下討論,陳來先生于此有著詳細的分析,本文對此不再贅述。
二、“動靜無端,陰陽無始”
我們還可以看到,朱子直接繼承二程“動靜無端,陰陽無始”的講法?!冻淌辖浾f·易說·系辭》講:
道者,一陰一陽。動靜無端,陰陽無始。非知道者,孰能識之?(《二程集》,第1029頁)
陳來先生認為,“從哲學上說,程頤主張的是一種本體論,因而對他來說,動和靜,陰和陽,既沒有開始,也不會有終結,宇宙不是從一個原始實在中逐漸演化出來的,宇宙的對立統一和陰陽變化,是一個永恒的無盡過程,根據這一點,他批評老子:‘老氏言虛而生氣,非也。陰陽開闔,本無先后,不可道今日有陰,明日有陽。如人有形影,蓋形影一時,不可言今日有形,明日有影,有便齊有。’這也是說陰陽二氣沒有先后,這種沒有先后并不是說陰陽二氣同時產生,而是指陰陽二氣是永恒存在,因此老子認定先有虛無、然后再產生氣的思想是不對的”9。
在漢代以來的宇宙論模式當中,“線性”的生成或運化模式是顯而易見的,無論是元氣到萬物,還是無到萬物,都是從一個最初的開始,進而過渡到天地萬物的產生。存在一個無差別的源的階段(在這種宇宙論模式下,“元氣”和“陰陽”是不兼容的,陰陽是作為元氣的后一階段而出現的)。而程頤“動靜無端,陰陽無始”這一命題,則否定了有一個初始的、創生的階段,否定了任何樣態的“本始”或“太始”,宇宙的“有”是根源性狀態,“有便齊有”,不可能“沒有”,任何線性的發展或者演進,或者任何時間上的進程,都建立于“有”存在的基礎之上,而不是以此來衡量“有”的狀態。雖然相對于存在的根據,有是第二性的形而下者,但是這一形而下者的存在卻是絕對不容否認的,而且是前提性的。作為整體的宇宙,是無始無終,當下既有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程頤否定了魏晉以來以王弼為代表的“有生于無”的模式。當然,解釋者可以認為程頤沒有理解王弼的模式,即強調王弼那里無和萬物的關系不是生成論的,而是本體論的。即便如此,我們也會發現,王弼作為本體的“無”,也是程頤要否定的。“理”在內涵上是對“無”的否定,尤其是作為“所以然”之理,根本上要否定掉徹底的“無”。“道者,一陰一陽。動靜無端,陰陽無始”這一講法既否定生成論的宇宙模式,又否定“無”作為“本體”。程頤這一觀點的獨特意義就在于其“雙重否定”。程頤在這一點上的論述材料并不是很多,但是其意義已經很明確。朱子則完全繼承了程頤的講法。而另一方面,朱子的思想當中又試圖容納傳統宇宙論的講法,從而又使這一問題在朱子那里變得更為復雜。對于這一問題的復雜性,我們暫且擱置,先重點來看朱子對程頤這一說法的明確繼承。
朱子在《太極圖說解》中講:
動極而靜,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命之所以流行而不已也;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分陰分陽,兩儀立焉,分之所以一定而不移也。蓋太極者,本然之妙也;動靜者,所乘之機也。太極,形而上之道也;陰陽,形而下之器也。是以自其著者而觀之,則動靜不同時,陰陽不同位,而太極無不在焉;自其微者而觀之,則沖漠無朕,而動靜、陰陽之理,已悉具于其中矣。雖然,推之于前,而不見其始之合;引之于后,而不見其終之離也。故程子曰:“動靜無端,陰陽無始。非知道者,孰能識之。”(《朱子全書》第十三冊,第72頁)
這段話同樣強調“太極”(理)與“氣”的“形上”、“形下”區分,并在這一區分下論述“動靜”問題。理是“動靜無端,陰陽無始”的根源,正是因為有這一根源,才保證宇宙流行整體的無始無終。作為宇宙整體的氣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動靜只是相對的狀態,動靜互為其根,運動本身不停息,宇宙就在這樣的狀態下流行不停息。即不能找到宇宙的開始,也不能認為宇宙會終結。而理就是對這一宇宙狀態的保證。在任一動靜狀態、任一陰陽運動中,理都無時不在。“前、后”等時間性范疇本身就是附屬于動靜的“因變量”。對于運動的宇宙來講,并不存在所謂的“第一推動者”,宇宙是有的狀態,本身就是運動的狀態,理對氣的作用是不能夠用“第一推動者”的模式闡釋的。不是理推動了氣運動,而是氣根據于理運動。
關于動靜的關系,朱子講:
動靜亦不是截然動,截然靜。動時,靜便在這里。(《語類》卷四十五,第1161頁)
一動一靜,循環無端。無靜不成動,無動不成靜。譬如鼻息,無時不噓,無時不吸;噓盡則生吸,吸盡則生噓,理自如此。(《語類》卷九十四,第2372頁)
可見動靜的交互不是指在流行過程中,有一個階段是動而另一個階段是靜。動靜不是排斥性的對立狀態,而是相對性的狀態。
動靜與陰陽的相互規定還可見《文集》卷七十二《雜學辨》,朱子講:
動極而靜,靜極而動,故陰中有陽,陽中有陰,未有獨立而孤居者。此一陰一陽所以為道也。10
陰陽分別代表著動靜兩種不同狀態,但陰陽不是截然對立的兩種不同的氣。宇宙的流行整體就是陰陽無時不有的相對存在。而流行之所以能夠一陰又一陽,就在于背后不間斷作用的“道”的存在。在宇宙流行的整體意義上,“動靜無端,陰陽無始”構成了對這一整體最基本的規定,不間斷的持存性是宇宙的最基本性質。
三、聚散與生生
二程批評張載有“形潰返原”之說,強調氣的不斷“生生”,這點也被朱子直接繼承。這點與“動靜無端,陰陽無始”的表述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我們知道,在張載那里,也強調宇宙作為“有”的絕對性,反對佛老的虛無說。張載講“太虛即氣”,認為作為宇宙最本源的存在狀態的“太虛”只不過是氣的極度稀薄的狀態而已。而張載也由此建立了他的宇宙圖景,即由太虛到可象的氣,再到成形的萬物,而萬物最后又返歸太虛。張載講:
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聚為有象,不失吾常。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11
氣之聚散于太虛,猶冰凝釋于水,知太虛即氣,則無無。(《張載集》,第8頁)
張載在根本上強調宇宙的實存性,這是與“動靜無端,陰陽無始”的講法一致的。張載的這一說法在生死觀上的意義也是顯而易見的,一方面否定了道教長生不老的觀點,而另一方面也以某種方式安頓了死亡,賦予生命以不朽的意義。然而,二程和朱子卻對于張載的氣的運化模式不滿意,認為這和佛教講的輪回沒有差別。程頤講:
近取諸身,百理皆具。屈伸往來之義,只于鼻息之間見之。屈伸往來,只是理不必將既屈之氣,復為方伸之氣。生生之理,自然不息。如《復卦》言“七日來復”,其間元不斷續,陽已復生。“物極必返”,其理須如此。有生便有死,有始便有終。(《遺書》卷十五,《二程集》,第167頁)
在程頤看來,天地間的氣生生不息,已經構成萬物的氣散了之后就一定會散盡,而不會像張載所講,再重新進入到構成物的過程當中。雖然對于宇宙整體來講始終都是“有”的狀態,但對于某一具體存在的個別的氣,都是有始有終,而且必定消散得無窮無盡。
朱子認為,程頤的此段話直接針對張載“形潰返原”之說,《語類》言:
……又曰:“橫渠說‘形潰反原’,以為人生得此個物事,既死,此個物事卻復歸大原去,又別從里面抽出來生人。如一塊黃泥,既把來做個彈子了,卻依前歸一塊里面去,又做個彈子出來。伊川便說是‘不必以既屈之氣為方伸之氣’。若以圣人‘精氣為物,游魂為變’之語觀之,則伊川之說為是。蓋人死則氣散;其生也,又是從大原里面發出來。”(《語類》卷一百二十六,第3032頁)
又言:
氣有聚散,理則不可以聚散言也。……釋氏謂人死為鬼,鬼復為人。如此,則天地間只是許多人來來去去,更不由造化,生生都廢,卻無是理也。(《語類》第一冊卷三,第38頁)
在朱子看來,人一旦死去,那么氣就會散,雖然一段時間內,作為身體的氣還會散在天地之間,但是,如果經歷的時間足夠久,構成人物的氣終究會散盡。新產生萬物的氣,只是從“大原”當中產生的全新的氣,而不是原來已經散掉的氣。如果宇宙間萬物生成的模式如張載所講,那么天地之間就只是固定的那些氣來來回回不斷構成物而已,而造化的生生不窮也會因此廢止。在朱子看來,造化的生生不僅僅是新的人物的產生,也是構成人物的氣不斷的創生,宇宙間的生生之理根本上體現在全新的氣的生成。
陳來先生指出,二程都沒有對張載的“虛空即氣”表示反對,他們反對的主要在形上形下之別,以及聚散之說12。楊立華先生在《中國儒學史·宋元卷》對“聚散”與“生生”這一問題有著詳盡的分析,他說:
在二程看來,張載“形聚為物,形潰反原”的思想,將天地生生之理拘限在了循環往復的氣中,從而使氣化的生生不已的過程,把握為某種有限的東西。……與張載要對治釋氏的寂滅不同,二程對個體的寂滅是持肯定態度的:“鬼是往而不反之義。”個體的死亡,就是往而不反的寂滅。只是這寂滅并不是宇宙的終結,而正是天地生生之理充分實現自身的環節。因為如果不從一己的形氣之私上起見,我們將會發現每一個個體生命無非是天地生生之理的體現。而天地生生之理,如果不是每一刻都在創生著全新的生命,而是要“資于既斃之形,既返之氣”,那么生生之理就有斷絕滅息的可能。這在二程看來,是不可理解的。在這個意義上,個體生命的往而不反的寂滅,才成就了生生之理的不息。13
任何存在的個人都是最終要“散盡”的,不僅對于人如此,凡是由氣構成的存在物都會如此。這是程朱的基本看法。而散盡就是徹底的虛無。吳震先生對此有類似的觀點,他認為:
朱熹的“散盡”說較為徹底,這是由于其理氣二元、理在氣先這一宇宙論構架所決定的。14
吳震先生還指出,二程和朱子對“大輪回”否定,對散盡和生生的強調,不僅僅是對張載觀點的一種否定,也是對張載代表的北宋儒家其他說法的一種否定。如果我們把視野放在整個氣論的角度來看,也是對漢以來很多儒者說法的一種否定。
吳震先生是站在討論朱子鬼神觀和祭祀的角度引入的氣的“散盡”問題。其實我們會發現,堅持氣的“生生”和“散盡”會在祭祀問題上面臨很大的挑戰。即如果祖先的氣終究會散盡,那么經書里所講的祭祀時“祖考來格”如何可能呢?但是,我們也會發現,即便面臨著這樣的挑戰,朱子依舊要堅持作為具體的氣的散盡說,把作為具體的氣的散盡作為氣的一項根本規定。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朱子對于氣的幾重規定,即作為整體的宇宙流行的氣,沒有開始和終結,而對于具體的某一“單位”的氣來說,則有“創生”和“終結”。二者形成一個統一的氣論整體:作為具體的氣的創生與終結,是對宇宙流行整體“動靜無端,陰陽無始”的保證。這一不間斷的生生不息的過程就是宇宙和氣存在的最基本的寫照。
四、理生氣
我們知道,在朱子思想當中有這樣一個著名的“命題”,即“理生氣也”,有時候朱子也講“太極生陰陽”,朱子把“太極”解釋為“理”,太極生陰陽,也就是“理生氣”。“理生氣”是朱子“理氣先后”這一問題當中重要的一環。其實,吳震先生指出了一點,即這一散盡說是直接與朱子思想中“理在氣先”這一觀點相關的。陳來先生指出,朱子守漳州時期,特別強調“理在氣先”,這一時期的言論經常見到“理生氣”的說法,并對“理生氣也”這一條材料做了詳盡的考證。15陳先生指出,理生氣“可有兩種解釋。一種是理可產生氣,另一種是把‘生’解釋為‘使之生’,這兩種意思在朱熹可能都有。不過,一般說來朱熹在理學家中對概念的使用是比較清楚的。而且對于語錄的口語性質來說,第二種解釋似無必要。實際上這兩種解釋對于討論宇宙的究極本源來說差別不大。如果說‘這里當初皆無一物,只有此理而已’,宇宙曾經只有理而沒有氣,那么說氣從理中產生或理使氣從虛空中產生,兩種說法便無很大差別。”16陳來先生的論述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我們上面的問題。即是理生氣,使氣從絕對的虛空當中產生。正是由于這一生物的“實理”的存在,才保證了宇宙的流行不間斷,在《答廖子晦》書中,朱子講:
且乾坤造化如大洪爐,人物生生無少休息,是乃所謂實然之理,不憂其斷滅也。(《文集》,第2082頁)
宇宙之流行,就像一個大的爐子,舊的東西燃燒散盡,而新的東西又不斷投入到大化流行之中。人物的生生不停,大化流行的不間斷,根源上就是由于有生物之根據之理的存在,也正由于有這一實理的存在,才不必憂慮大化流行的間斷。
《論語集注》“逝者如斯夫”注中,朱子更從“道體”的角度,對這一“生理”進行了論述,朱子言:
天地之化,往者過,來者續,無一息之停,乃道體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見者,莫如川流。故于此發以示人,欲學者時時省察,而無毫發之間斷也。程子曰:“此道體也。天運而不已,日往則月來,寒往則暑來,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皆與道為體,運乎晝夜,未嘗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強不息。及其至也,純亦不已焉。”(《四書章句集注》,第113頁)
宇宙最真實的本質,就是不斷的生生變化,過往的東西消失殆盡,而新創生之物隨之接續到大化流行之中,這就是道最真實的本質??鬃佑^水并不是感慨生命的流逝,而是贊嘆生命的流行不息。萬物創生不窮,都是“與道為體”,理的作用始終不停息,而這也恰是人需要取法的。
我們知道,朱子的“理氣先后”思想是一個變化發展的過程,“理先氣后”是其中一個重要的發展階段。朱子在晚年最終揚棄了“理先氣后”的觀點,而提出理相對于氣邏輯在先。但是,我們可以認為,朱子對“理生氣”的揚棄,是否認了線性的宇宙論的理作為一種實體對氣的創生,結合對“動靜無端,陰陽無始”的解說,以及對“形潰返原”的批評以及自己氣論的建構,我們可以說,朱子最終沒有完全否定“理生氣”這一觀點,只不過理生氣不是一個歷時的線性過程,即不是理在宇宙世界的源頭創生了氣,而是理作為“潔凈空闊底世界”,無時無刻不在使氣從虛空中產生。結合“動靜無端,陰陽無始”來看,理邏輯上在先,根本上否定的是線性的生成模式。時間是屬氣的,理和氣在根源上不可能有時間性的先后關系。而理又無時無刻不創生著作為時間根據的“氣”。
陳來先生指出了“動靜無端,陰陽無始”這一說法在朱子“理氣先后”說轉變上的關鍵作用,正是“理在氣先”這樣的線性觀點與“動靜無端,陰陽無始”觀念的矛盾導向朱子晚年走向邏輯在先說。但是,雖然理相對于氣不在時間上在先,可朱子依舊強調理的第一性地位。17在一定意義上,否定時間上的“理在氣先”,并不一定要否定理生氣這一命題,而只需要把時間上的線性創生轉化為無時無刻不在的創生作用??梢?,如果我們把朱子氣論的基本規定和相關問題結合起來看,似乎可以最終理解朱子的宇宙模式,以及在這一模式下的理氣關系。朱子所有關于理氣關系的界說,似乎都應該納入這幾點的框架下進行檢視。
理生氣,理對氣的創生作用,這點在朱子那里也常常體現在對“天地之心”“天地以生物為心”的討論中,并為朱子的仁學提供形而上的基礎。在《答張欽夫》書中朱子言:
復見天地之心之說,熹以為天地以生物為心者也,雖氣有闔辟,物有盈虛,而天地之心,則亙古亙今未始毫厘之間斷也。故陽極于外而復生于內,圣人以為于此可見天地之心焉。蓋其復者,氣也;其所以復者,則有自來矣。向非天地之心生生不息,則陽之極也,一絕而不復續矣,尚何以復生于內而為之闔辟之無窮乎?(《文集》,第1393頁)
朱子在這段話中直接以“天地之心”為陰陽闔辟之所以然,強調天地生物之心作用的永恒存在。在語言上,朱子對于“天地之心”與“陰陽”關系的描述,與其在“一陰一陽之謂道”命題下論述“理”與“氣”的關系是何其類似。結合我們對“一陰一陽之謂道”以及“理生氣”的論述,我們可以承認,“天地以生物為心”實際上就是“理生氣”,只不過“天地以生物為心”這一命題擴大了“理生氣”這一表述的內涵和外延,更能夠將“天道”與“人道”、“事實”(實然)與“價值”(應然)聯系起來,打通天人。在“天地以生物為心”這一命題下,我們更能看到朱子思想各個部分之間的聯系,看到“理生氣”的特殊意義。在“生”之規定下,朱子思想各部分環環相扣。
我們看到,在朱子那里,是理使氣不斷從虛空當中創生,理對氣的創生并不是父子相生式的生成,而是理作為根據,使氣從虛空中自己產生。而氣最終又按照其為氣的根本規定(當然,這一規定是生生之理的根本規定)散盡于虛空之中。這一說法看似有些“驚世駭俗”,但在中國哲學思想中并不是什么多么驚駭的論斷。鄭玄等人較早就有“自生”的講法18,而這一思想在郭象那里則表達得更為充分。郭象認為,“造物無主,而物各自造”,“自然生我,我自然生”,“在郭象看來,萬物都是‘塊然而自生’的。這里的自生并非指自己創生自己,而是指完全無從把握的‘神秘’生成。這種‘神秘’的生成是完整且突然的,并不是從任何有實體意味的‘無’當中產生出來的”19,“郭象的本體論建構是以對《老子》‘有生于無’的思想的破除為起點的。……郭象首先“解構”了通常被視為造物者的‘天’”(同上,第93頁),“郭象從根本上對創世論作了否定……在郭象那里,實然的宇宙進程是無始無終,亙古長存的”(同上,第95頁)。而以某種造物形式創生天地萬物,恰是以漢代為代表的中國傳統宇宙論的重要模式,尤其是漢代有些思想直接強調有意志的天對宇宙的創生,正所謂“天地故生人”。正因為郭象否定了一個造物者、創生者的存在,所以在他那里,“萬物都是‘突然而自得此生’的,所以是‘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得’的”(同上,第97頁)。然而,郭象的思想也面臨著基本的困境,楊立華先生指出,“在既有的思想傳統中,郭象沒有辦法從根本上擺脫生成的問題。而只要有生成的問題,就總要面對從何而生這樣的追問。”(同上)
對比以漢代思想為代表的漢代宇宙論和郭象式的自生,我們可以發現朱子思想的獨特性。首先,相比于漢代的宇宙論,朱子,尤其是晚年的朱子,更強調理氣沒有時間上的先后,在“動靜無端,陰陽無始”這一命題之下,朱子否定了一種創生式的宇宙論模式,強調宇宙整體的無始無終,這點朱子和以郭象為代表的本體論模式更為接近;其次,相比于郭象否定萬物“從何以生”這一視角,朱子強調“理生氣”,強調氣生成背后的根據性與所以然,這點似乎又和漢儒強調“天地故生人”類似,只是在朱子這里,生化萬物、生氣的理并不具有人格性和意志性。對氣的創生不是源頭性的、作為實體的創生,而是這一創生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理不是作為源頭創生萬物之后就隱退抑或消失,而是“亙古亙今”地作為氣生成的根據,使氣從虛空中產生,而氣從虛空中的產生又恰似有郭象所描述的形式,但不具有郭象所講的“神秘性”。理是氣存在上的根據,是氣創生的根據,是氣具備氣之為氣的一切存在性要素的“所以然”。氣質終有散盡時,每一個具體的對價值實現的遮蔽都是暫時性的,氣終究是作為“客氣”而存在的。而客氣的消盡,本質上也是由于“所得之理”的規定。即所謂“所得之理既盡,則是物亦盡而無有矣”(《中庸章句》,《四書章句集注》,第34頁)。
朱子的宇宙論和本體論或許并非是兩個可以區分開的領域,流行的宇宙與理作為氣之本體,這兩種不同的模式由于“生”這一基本哲學原理而緊密的扭結在一起,并且不可分割。理作為氣創生的根據,使氣自然的產生,理與氣的這種創生并不是父子(母子)式的產生,而是理是氣從虛空中產生的根據,沒有了這一根據,氣就不能成為存在者。已經創生出的氣和即將創生出的氣的關系,在某種意義上類似于父子關系,父子有血脈聯系,子卻終究不是父。由于理對于氣的創生,也由于宇宙整體“動靜無端,陰陽無始”,我們可以看到,朱子的宇宙圖景既是宇宙論的,又是本體論的。朱子將宇宙論的線性的時間性展開扭轉為本體的無時間意義的創生,在無時間空間意義的關系上奠基了具有時間和空間的宇宙流行整體。我們可以說朱子的世界圖景是“即本體論即宇宙論”的,只不過在諸種關系之中,理為氣本,這一關系更為根本。
注釋
1.張岱年:《關于宋明“理氣”學說的演變》,《張岱年全集》第五卷,第404頁。
2.參見[日]小野澤精一、福永光司、山井涌編《氣的思想》,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43、345頁。
3.《氣的思想》,第424頁。
4.《氣的思想》,第346頁。
5.《正蒙》中,陰氣和“凝聚、閉、降(重)、濁、靜”等屬性密切相關,陽氣和“發散、遂、浮(輕)、清、動”等屬性密切相關(參見《氣的思想》,第400頁。),這些都被朱子繼承了下來。
6.參見陳來《關于張載的氣觀和理觀》,《中國近世思想史研究》,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47、251頁。
7.(宋)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第162頁。
8.(宋)朱熹:《周易本義》,《朱子全書》第一冊,第126頁。
9.陳來:《宋明理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75頁。程頤這里從思想內容上看其實針對的是漢代以降對老子的解釋,尤其是王弼對老子的闡釋。在王弼那里,直接地將《老子》的“道”解釋成“無”,確立了“無”與萬物的關系。而這似乎才是程頤批評的“老子”。當然,郭象解構了王弼的“無”,確立了一種新的“模式”,這點我們將在下一點中論述。
10.《文集》,第2465頁。
11.張載:《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7頁。
12.參見《中國近世思想史研究》,第250-252頁。
13.《中國儒學史·宋元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89-190頁。
14.吳震:《鬼神以祭祀而言》,《哲學分析》第3卷第5期,第87頁注。
15.陳來先生的考證見《“理生氣”考》,收于《中國近世思想史研究》。對于“理先氣后”、“理生氣”的論述見氏著《朱子哲學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三章的相關論述,尤其是第91、92頁關于兩種“太極動而生陽”的解釋的論述。
16.陳來:《朱子哲學研究》,第92頁。
17.陳來:《朱子哲學研究》,第97頁。
18.鄭玄:《乾鑿度注》,(清)趙在翰輯:《七緯(附論語讖)》,齊魯書社,1997年,第480頁。
19.楊立華:《郭象<莊子注>研究》,第96頁。
原載:《中國哲學史》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