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子仁學研究領域,學界不同程度地存在“矮化”現象。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僅僅將孔子之“仁”界定為倫理學意義上的概念,忽略了孔子之“仁”其實也是一哲學概念,“仁”具有不可言說性;其二,深受子貢“子罕言性與天道”誤導,對孔子仁學與人性內在關系缺乏深入研究,對“仁”先在性特質有所忽略,并且對徐復觀、牟宗三等人研究成果關注不多。學界在孔子仁學研究上的不足之處,正是本文問題意識之所在,在前賢今哲研究基礎上,筆者對這兩個問題略抒管見。
一、仁具有不可言說性
《論語》屬于“與人相答問辯難”的語錄體作品。大多由弟子門人提問,孔子作答。眾多弟子分別在不同場合、不同時間,向孔子“問仁”,孔子的回答居然都不一樣。即使面對同一位弟子數次“問仁”,孔子的回答也迥然有異。我們以《雍也》與《顏淵》兩篇為例進行分析。在《雍也》篇中,先后有樊遲、宰我和子貢三位弟子“問仁”,孔子的回答因人而異。
?。ǚt)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論語·雍也》)
《論語》記載樊遲三次“問仁”,孔子三次答復皆不同。在《論語·雍也》篇中孔子對樊遲所作的答復,并非泛泛而論。朱熹認為“此必因樊遲之失而告之”[1]。樊遲年少好勇,血氣方剛,所以孔子又以“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論語·子路》)勸勉。對于宰我的答復也是有感而發,劉聘君認為:“宰我信道不篤,而憂為仁之陷害,故有此問。”“仁者雖切于救人而不私其身,然不應如此之愚也。”[2]孔子之答,是對宰我立志踐行仁道的勉勵。至于對子貢的答復,呂公著認為:“子貢有志于仁,徒事高遠,未知其方。孔子教以于己取之,庶近而可入。是乃為仁之方,雖博施濟眾,亦由此進。”[3]為仁之方,在于“能近取譬”,腳踏實地,不可好高騖遠,空發高論。
在《論語·顏淵》篇中,有顏淵、仲弓、司馬牛和樊遲先后“問仁”。顏淵性格恬靜、安貧樂道,“不遷怒,不貳過”,孔子仍以“克己復禮為仁”(《論語·顏淵》)作答,其間必有深意。程頤詮釋說:“非禮處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須是克盡己私,皆歸于禮,方始是仁。”[4]孔子曾評價顏淵“其心三月不違仁”(《論語·雍也》),因此,孔子以“克己復禮為仁”相贈,當是對顏淵道德修行的肯定與期許,希望聰慧過人的顏淵有朝一日能“克盡己私”,成為仁者。仲弓出身于“賤人”之家,以“德行”著稱,孔子對“仲弓問仁”的答復為:“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論語·顏淵》)孔子所答,其實完全可用一個“敬”字來概括。夫子之言,影響了仲弓一生,仲弓一生以“敬”待人接物,“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論語·雍也》)。司馬牛性格“多言而躁”,所以孔子答以“仁者其言也讱”(《論語·顏淵》),朱子注曰:“讱,忍也,難也。”[5]面對夫子之答,司馬牛有些困惑不解,難道在日常生活中“其言也讱”,就達到仁德境界了嗎?殊不知孔子是根據問者“高下大小之不同”,有針對性地“去其病”。
基于對《雍也》與《顏淵》兩篇的分析,我們不難發現,在大多數語境中,孔子立足于倫理學與工夫論層面討論“為仁之方”,而非形上學意義上的“仁是什么”。但是,在邏輯學和道德哲學層面,孔子自己是否對“仁是什么”存在一個哲學的思考和邏輯上的定義?這是我們今天頗感興趣的話題??鬃釉浿鲃痈嬖V曾子“吾道一以貫之”,類似的語錄也出現于孔子與子貢的對話中,但子貢對孔子所言領悟不深。曾子從工夫論角度將“一以貫之”之“一”解析為“忠”與“恕”,焦循進而認為“忠”是“成己”,“恕”是“及物”[6],成就自己的同時也成就他人、他物。“忠”與“恕”結合起來就是“一”,“一”是一種隱喻性表達。換言之,“一”是類似《老子》“強為之名”的表述。因為在孔子思想架構中,仁是上位概念,在屬種概念關系中,已經找不到位級更高的概念來對“仁”加以界說。一切描述性語言已不是仁本身,而是被語言遮蔽了的仁。在《大希庇亞篇》中,蘇格拉底與希庇亞討論“美是什么”。希庇亞羅列了美麗的陶壺、美麗的豎琴和美麗的少女。蘇格拉底打斷他的陳述,指出:“那么它們之所以美的原因在于有一種共同具有的基本性質。”當我們夸贊一位女孩美麗,“那么我們就要回答,她為什么有權被稱作美”。在美麗的陶壺、美麗的豎琴、美麗的少女等等具體的美之上,“你必須告訴我美本身是什么”,因為正是“美本身”的存在,才得以可能將“美的性質賦予一切事物”。蘇格拉底與希庇亞反復辯論與探究“美是什么”,最后得出的結論卻是“美的事物是難懂的”[7],朱光潛先生將此句譯為“美是難的”。在這一場辯論中,雖然無法知道“美是什么”,但已從理性上明確知道“美不是什么”,思維的高度已有所提升。從古希臘蘇格拉底、柏拉圖以來,一直在探尋“美是什么”,但這是一個永遠也不可能有最終答案的問題。緣此,讓我們再回到孔子思想,“仁”作為孔子思想體系中最核心的觀念,是“多”中之“一”,我們姑且只能以“一”來界說,或者從工夫論層面來體悟,因為仁具有不可言說性。有人曾問程子:“何謂至善?”程子回答說:“理義精微,不可得而名言也,姑以至善目之,默識可也。”[8]在人類用語言建構的意義世界中,“目之”與“默識”蘊含直覺體悟和信仰的成分。知性認識無法達到對本體的觀念性把握,直覺體悟和信仰或許是接近本體的有效路徑??鬃又?ldquo;仁”,在本體論上是一種可能的知識,而不是現實的知識。緣此,面對孔子之“仁”,“目之”與“默識”何嘗不是接近的一種可能路徑?
二、“仁者安仁”:孔子之“仁”是人內在普遍本質
我們可以更換一個視角,進一步討論孔子仁學所達到的理論高度??鬃又适欠衽c人性論有涉?如果仁內在于人性,那么仁具有先在性,仁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內在普遍本質。既然如此,仁就不再是倫理學層面的概念,而是哲學意義上的概念。弟子子貢說孔子的文章“可得而聞”,孔子的“性與天道”思想“不可得而聞”。學人多拘囿于子貢所言,認為孔子談論人性的材料猶如雪泥鴻爪。除了“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似乎已找不出其他的論據來討論孔子的人性思想。殊不知孔子不對子貢談論人性,并不意味孔子對顏回、子夏和曾子等人也不討論人性。“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論語·雍也》)是孔夫子“因材施教”的教育方法,王陽明對此也有所解釋:“圣人的心,憂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資質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與他說性說命,他也不省得,也須慢慢琢磨他起來。”[9]子貢當年對孔子“一以貫之”提撕之語毫無反應,足以說明子貢雖是孔子晚年學生領袖,但不是“傳經”或“傳道”之人。
“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論語·里仁》)猶如空谷足音,代表孔子仁學所臻至的最高哲學水平?!抖Y記·表記》進而將“仁”細分為三大層次:“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畏罪者強仁。”“安”是理解“仁者安仁”命題的關鍵。“安”在《論語》出現多次。“安”是心安,程樹德《論語集釋》引《四書辨疑》“‘所安’者,言其本心所主定止之處也”[10],心“定止”于仁,心才能有所安。《論語·為政》篇“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在《逸周書·官人解》也出現,但無“察其所安”四字,“察其所安”應該是孔子所加。皇侃在《論語義疏》中詮釋說:“情性所安,最為深隱,故云察也。”[11]皇侃點明“安”與“情性”有關,這一詮釋屬于原樣理解?!抖Y記·表記》記載孔子語錄:“中心安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禮記》屬于戰國儒家作品,但儒家思想發生與演變的軌跡隱伏其間。“天下一人”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以仁為安,實質上就是以仁為樂。戰國楚簡《郭店楚簡校釋·語叢(一)》認為仁“由中出”[12]“或生于內”[13],《禮記·樂記》繼而指出樂有別于禮,“樂由中出,禮自外作”。樂與仁相近,所以仁也是“由中出”?!洞蟠鞫Y記·曾子立事》云“仁者樂道,智者利道”[14],盧辯詮釋說:“上者率其性也,次者利而為之。”[15]“安仁”即樂仁,仁是人內在普遍的本質,不是外在強制性行為規范?!妒酚?middot;滑稽列傳》裴骃《集解》云:“安仁者,性善者也;利仁者,力行者也;強仁者,不得已者也。”[16]反求諸己,體悟自性先驗存有仁心,人性先天有善,無需外假,人生之幸福莫過于此。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君子可以“安仁”“樂道”??鬃右匀蕿?ldquo;安”、以仁為“樂”,實質上說明仁出自人之本性,仁內在于生命本然。正如牟宗三先生所言:孔子之“仁即是性,即是天道”[17]。徐復觀也認為,“孔子實際是以仁為人生而即有、先天所有的人性”[18],孔子“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天命”不是上天人格神的意志,“天命”實質上是指“天生德于予”(《論語·述而》)之先在性、超越性的德性。“天生德于予”的仁性是天之所命,屬于定言命令。具有先在性和“無限超越性”的仁性,在五十即至的實踐主體面前,才有可能真正完全呈現。[19]仁既然源自人性,就具有普遍性特點,普遍性意味著平等性。人性平等,在孔子思想中已有所萌芽。既然“仁者安仁”,而非“利仁”“強仁”,仁就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本身。君子行仁,是內在仁心仁德之彰顯,自然純粹,猶如魚不離水,瓜不離秧。“安仁者不知有仁,如帶之忘腰,屨之忘足。利仁者是見仁為一物,就之則利,去之則害”[20],朱熹以莊釋孔,“忘”與“不知”旨在說明仁內在于生命本性,仁是人這一類存在物共同具有的本質特性,這一共同的本性恰恰構成人成其為人的原因。《中庸》“仁者人也”、《孟子·盡心下》“仁也者,人也”和《禮記·表記》“仁者人也”等表述接踵而起,應當是對孔子“仁者安仁”思想的因循與展開。
亞里士多德認為,蘇格拉底的“美德即知識”哲學意義在于建構一種理性主義的道德哲學,賦予道德價值客觀性和普遍性特性。與此同時,亞里士多德也批評蘇格拉底的“美德即知識”忽略了情感的作用。蘇格拉底認為所有美德都存在于靈魂的理性部分,忽略了靈魂中的非理性部分,從而也就漠視了情感的作用。康德也重視以道德義務,而非道德情感作為倫理學的出發點??鬃尤蕦W在倫理學層面,既重視以道德義務作為出發點,也非常強調以道德情感作為出發點。道德義務與道德情感雙管齊下,比翼齊飛。“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論語·子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論語·顏淵》)屬于道德義務的范疇,“克己復禮”(《論語·顏淵》)、“仁者必有勇”(《論語·憲問》)、“剛毅木訥,近仁”(《論語·子路》)涉及道德情感與意志。在諸多以道德情感與意志的論述中,孔子以“愛人”釋仁最具代表性,[21]《大戴禮記·主言》所記孔子語錄“是故仁者莫大于愛人”[22],正好印證了《論語》所載。戰國楚簡《郭店楚簡校釋·語叢(二)》進而有“愛生于性”[23]之類表述??鬃右詯坩屓?,也就是以情感詮釋仁本體,將愛這一情感作為仁本體展開的起始,恰如朱子所論“愛人,仁之施”[24],人首先是情感的存在,其次才是理性的存在,情感是人類行為的原初動力。以愛釋仁,以情感作為仁體出發點,孔子這一思想被歷代大儒所紹承,并且成為儒家道統核心思想之一。戰國楚簡《郭店楚簡校釋·語叢(三)》云:“愛,仁也。”[25]孟子說:“仁者愛人。”(《孟子·離婁下》)荀子說:“仁,愛也”(《荀子·大略》)。董仲舒說:“故仁者所以愛人類也。”[26]《說苑·談叢》說:“仁之所在,天下愛之。”[27]韓愈“博愛之謂仁”[28],曾經飽受二程、朱子駁難。程朱批評韓愈只看到情,沒有看到性;只看到用,沒有看到體。但是,在“愛是仁出發點”這一基本問題上,程朱并沒有完全否定韓愈的觀點。程子認為“天理”具有“公”與“善”之特質,天理與人道的結合,具體呈現為仁落實于心、首先表現于愛。“故仁,所以能恕,所以能愛,恕則仁之施,愛則仁之用也。”[29]
緣此,從“安仁”“樂仁”“愛人”等觀念分析,孔子仁論不屬于認識論層面的概念,也不僅僅是道德論層面的概念,實際上應該將其視為審美境界的概念。孔子仁學重心不在于從認識論維度界說“仁是什么”,也不單純在道德層面表述“應該”“如何”,而是更多地關注心與性合一、身與心合一。換言之,天與人合一。這種審美境界的仁學,對外在客觀必然性已有所超越,其中蘊含自由與自由意志的色彩。
三、“任重道遠”:曾子對孔子仁學的繼承與開顯
曾子是孔子晚年高足,在顏回去世之后,他實際上成為孔子心目中“傳道”與“傳經”的主要人物。有關孔子弟子的著述,在《漢書·藝文志》尚可見到《漆雕子》《宓子》和《曾子》三種。自《隋書·經籍志》以降,只有《曾子》部分保存于世,其他弟子的著述已經佚失。在《禮記·曾子問》中,曾子連續向孔子問了三十多個問題,孔子不厭其煩一一作答,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孔子對曾子厚愛有加。由此而來,我們需討論的一個問題是:在儒家仁學史上,曾子對孔子仁學是否有所繼承與發展?
作為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我們主要從兩個層面探討。
?。ㄒ唬┰訌挠钪姹倔w論高度論證仁義存在正當性
在《大戴禮記·曾子天圓》中,弟子單居離向曾子請教宇宙起源問題:“天圓而地方者,誠有之乎?”[30]曾子認為這種“宣夜說”宇宙生成論存在邏輯不自洽的錯誤,假如“天圓而地方”,那么必然“四角之不掩”。曾子繼而話鋒一轉,將宇宙生成論轉換為宇宙本體論。“天道曰圓,地道曰方”,“天圓”是指天道圓而明,“地方”是指地道方而幽。天是陽氣的具象化表達,地是陰氣的具象化表達。“陽之精氣曰神,陰之精氣曰靈”,“神靈”相摩相感,化生天地萬物。“神靈者,品物之本也,而禮樂仁義之祖也,而善否治亂所興作也。”[31]在這一段表述中,有三個閃光點值得我們深入討論。
其一,陰陽與氣“牽手”。學界普遍認為氣論與陰陽學說的“聯姻”,肇始于《國語》太史伯陽父論地震。“神”則起源于古人對自然界閃電打雷現象的思考。如果我們將曾子思想中的“氣”“陰陽”和“神”放置于中國古代哲學史視野考察,其思想史意義將凸顯無遺?!兑捉洝纷髡甙l明“?”和“?”符號,借此對天地萬物進行分類,“?”和“?”兩種對立又互補的力量交互感應、運動變化,化生出天地萬物?!兑讉鳌纷髡哌M而將“?”和“?”符號界定為陽氣與陰氣,陰陽二氣氤氳交感與相摩相蕩,宇宙萬物產生得以可能。相映成趣的是,通行本《老子》只出現一次“陰陽”,而且“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一段話不見于竹簡本《老子》。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凡物流形》有“?(聞)之曰:一生兩,兩生厽(參),厽(參)生女(母?),女(母?)城(成)結。是古(故)又(有)一,天下亡(無)不又(有);亡(無)一,天下亦亡(無)一又(有)。”[32]這篇文章雖然大量出現“一”,而且有類似于通行本《老子》第四十二章“一生二,二生三”文句,但仍然沒有“道生一”“萬物負陰而抱陽”等論斷。通行本《老子》“萬物負陰而抱陽”文句,或許是戰國時期某位文人所添加。《莊子·田子方》的陰陽觀念與《老子》有所不一:“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陰陽二氣“交通成和”,化生天地萬物。值得深究的是,與《易傳》宇宙生成論不同之處在于:赫赫陽氣發自地,肅肅陰氣出于天?!肚f子·田子方》的陰陽理論與銀雀山漢簡《曹氏陰陽》有相近之處。《曹氏陰陽》是早期陰陽學家的著作,文中出現“氣”“陰陽”“五行”“春夏秋冬”“動靜”“神明”等概念,并且已可看出用陰陽氣論建構宇宙圖式的雛形。但是,《曹氏陰陽》的陰陽理論與我們常見的戰國秦漢時代的文獻表述不盡相同,譬如,天陰地陽,日陰月陽。“……天無為也,主靜,行陰事。地生物,有動,行陽事。”“日陰也,月陽也,星陰也,星陽窅暝。”[33]《易傳》等傳世文獻材料常見的表述卻是天陽地陰、日陽月陰。由此可見,先秦時期存在兩種陰陽與氣學說:一種是以《莊子》和《曹氏陰陽》為代表的氣論;另一種是以《易傳》《老子》《曾子》和《管子》為代表的氣論。
在《易傳》宇宙生成論體系中,陰陽二氣是已分之氣。在陰陽之氣的背后,還隱藏著“未分之氣”——精氣。“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與天地相似,故不違。”[34]《易傳》作者以“精”訓“氣”,有其自身獨特的哲學思考。《易傳·文言》說:“純粹,精也。”孔穎達疏云:“純粹,不雜也。”“純粹”意味著“精氣”不是經驗世界中可以直觀認識的、有聚散變化的具體存在,而是本體論層面無時空規定的實有。《管子·內業》也出現“精氣”概念,“精也者,氣之精者也”[35],而且“精”的含義是“其細無內,其大無外”[36]。需要加以分辨的是,《管子》“黃老四篇”[37]既以“其細無內,其大無外”界說“氣”,又以“其細無內,其大無外”界說“道”,道與氣基本上已實現合一,而且“黃老四篇”中的“道”充溢著工夫論、境界論的色彩。因此,具體就《易傳》而言,以“純粹”“不雜”訓釋“精氣”,旨在表明精氣不是被產生出來的,也不可能消亡。精氣在本質上屬于在思想中被把握的、超越時空的本原,精氣是天地萬物之所以如此的共同本質。《易傳》的“精氣”有幾分類似于愛利亞學派巴門尼德的“存在”。“存在”已不是一般的具體的物質形態,而是世界萬事萬物之共同本質的概括。相比較而言,《大戴禮記·曾子天圓》中的精氣粗略分為“陽之精氣”與“陰之精氣”,缺乏像《易傳》和《管子》“純粹”“其細無內,其大無外”等界定。因此,《大戴禮記·曾子天圓》中的陰陽氣論相對而言比較原始,其發生的時間應該早于《易傳》和《管子》。
其二,神。甲骨文已出現“神”,與自然界電閃雷鳴現象有涉。《易傳》中的“神”已經上升為一哲學意味濃郁的概念。《周易·系辭》同時出現“易”“道”“神”三個概念,這三大概念位階顯然高于陰陽二氣,屬于隱伏于陰陽之氣背后、解答陰陽之氣化生天地萬物何以可能的本原論層面的概念:“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38],“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39]。金景芳先生認為,易、道、神屬于“一個事物的三面觀”[40],這“一個事物”就是氣。金景芳先生的觀點頗具啟發意義,易、道和神“無方”“無體”,不可以時間和空間加以界定,不是經驗世界中的存在。細而論之,三者之間還存在細微差異。易是從哲學性質角度界定,屬于通論性的表述,易“無思”“無為”。易是靜,不是動,靜恰恰正是本原所具有的一般特性;道側重于界說本原所涵攝的自然與社會中的規律、法則,“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41]。道強調規律與法則的客觀性,規律與法則的存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神”這一概念比較費解。殷商卜辭中有“茲神其雨”等記載,“神”是指上天將降雷電云雨之氣?!吨芤?middot;說卦》“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之“神”,其內涵與本質已有很大變化。牟宗三先生認為,《說卦》中的“神”與“陰陽不測之謂神”“知變化之道也,其知神之所為乎”兩句中的“神”含義不一樣。“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之“神”,蘊涵本原的意義。“‘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它在萬物后面運用,這個妙表示運用的意思,妙運呀。妙是個運用,它是個主動,萬物是個被動。萬物要后面有個神在運用才能夠變化,生生不息,有千變萬化,無窮的復雜。無窮的復雜就是神在后面妙來運用它。所以,‘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這句話有本體的意義。”[42]牟宗三認為,“神”則是“妙萬物”背后的本體,“妙”是神之作用,是萬物背后的主宰者和發動者屬性的顯現。統而論之,牟宗三認為“神”屬于宇宙本體論層面的概念,確屬精當之論。神與易、道的細微差別,或許體現為“神”側重于強調本原的功能與作用。盡管“神無方而易無體”,但作為宇宙本體論,必須從哲學維度回答“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何以可能?天地氤氳變化的內在動力因何在?而且這種“回答”強調的是人對“妙萬物”背后的本原的認識和表達。值得注意的是,《易傳》中“神”觀念在張載“氣本”論中,也得到了嶄新的發展。“一物兩體,氣也;一故神,(兩在故不測)”[43],“神”有別于“化”。“神”是太虛本體蘊含之理,“化”是陰陽二氣的作用與功能。兩者界限分明,不可混淆為一。在張載的許多文章中,經常用規律、屬性與作用代替本體,甚至以作用指代本體。“萬物形色,神之糟粕”[44],在太虛本體論中,神的意義或作用在于“天下之動,神鼓之也”[45],因此,太虛本體有別于陰陽二氣,前者是本體,后者是宇宙論范疇。張載用陰陽二氣論證宇宙天地萬物“所從來”[46],與此同時,又用“神”論證陰陽二氣“所從來”。陰陽之氣構造了物質世界,太虛則證明陰陽之氣構造物質世界如何可能。太虛本質上是“至實”“至靜”“至清”,“至實”的本質就是無形之氣。不僅如此,張載在證明“太虛即氣”的同時,經常以“神”指代太虛本體。神的實然義之一是理,神是陰陽二氣化生天地萬物何以可能的“理”。“理”或“教”,都是指謂經驗世界背后的第一原因。“凡言神,亦必待形然后著”[47],在可以用語言解釋的現象世界背后,一定隱藏著難于用語言與邏輯界說的本體世界。太虛與神雖然“不可致思”[48],但仍勉強通過人揭示其意義。人能弘道,而這也恰恰正是“神而明之”的含義。緣此,《大戴禮記·曾子天圓》將“神”訓釋為“陽之精氣”,“靈”是“陰之精氣”,“神靈”創生天地萬物。從“毛蟲毛而后生,羽蟲羽而后生”等材料分析,《曾子天圓》之“神”的哲學抽象水平遠不如《易傳》?!洞蟠鞫Y記·曾子天圓》的“神”應該早于《易傳》之“神”,或許是《易傳》作者借用了曾子“神”這一概念用以詮釋宇宙萬物的生成變化。
其三,“禮樂仁義之祖”:仁義與精氣的關系。曾子認為神靈精氣是“禮樂仁義之祖”,“祖”與“品物之本”之“本”含義相同,都指謂本原,禮樂仁義源出于神靈精氣。換言之,神靈精氣是禮樂仁義本體。氣與天理、心、良知等觀念不同,氣是一具有實有性特點的第一概念。既然如此,氣如何能成為仁義之本?揆諸史實,《周易·說卦》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49]天、地、人是《易》的三才,《易》涵括天道、地道與人道。人道的具體內涵是仁義,仁義源出于《易》本體。《禮記·鄉飲酒義》繼而出現“仁氣”“義氣”等概念,氣與仁義相結合構成兩個復合詞,氣由此具有精神本體特質。“仁氣”用以比擬“天地之溫厚之氣”,“義氣”用以比擬“天地之尊嚴氣”?!豆瓿喰a?middot;語叢(一)》又出現“民氣”概念,“民氣”是指“民之情性之氣”。與此相應,楚簡《性自命出》認為“喜怒哀悲”等情感是情性之氣,情感之氣統攝在“性”這一集合概念之內?!洞蟠鞫Y記·曾子天圓》也出現“民氣”“民情”等概念,兩者之間或許存在思想的延續現象。張載在《易傳》《禮記》思想基礎上,進一步從太虛(氣)本體高度論證仁存在正當性,“虛者,仁之原”“虛則生仁,仁在理以成之”“敦厚虛靜,仁之本;敬和接物,仁之用”。[50]“敦厚虛靜”本來用于描述太虛本體遍在性、無形無象、無生滅變化等特性,現在被“移植”用于界說仁的特點。仁甚至也像太虛一樣,有“本”與“用”區分。張載用“原”“生”等概念界說太虛與仁之間關系,力圖證明仁是太虛本體的屬性與作用。從太虛本體屬性視域而論,太虛是仁之本源;從太虛作用視域而言,仁是太虛所生化。這一結論是如何推導出來的?中間的論證過程是否缺乏?翻遍張載著述,不難發現對“虛者仁之原”的論證過程是張載思想反復關注的一大焦點,相關材料也比較多。從理論淵源、問題意識和敘事模式分析,張載對“虛者仁之原”的論證基本上紹續《易傳》。易道涵括天道、地道與人道。圣人“立”天、地、人之道,終極目的其實不僅僅在于探索自然奧秘,更重要的還在于挺立“性命之理”。
易一物而三才備:陰陽氣也,而謂之天;剛柔質也,而謂之地;仁義德也,而謂之人。[51]
一物而兩體,其太極之謂與!陰陽天道,象之成也;剛柔地道,法之效也;仁義人道,性之立也。[52]
“一物兩體”是張載核心命題之一?!兑讉鳌纷髡吡⒆阌谟钪嬲撘曈蛴懻摗兑住酚?ldquo;三才”,張載思想與《易傳》不同之處在于:從價值本體論角度論證“一物兩體”。天道、地道與人道,貫通為一,張載稱之為“神”,王夫之稱之為“神理”。在道德形上學層面,張載將遍及于天地人之間的太虛、太和與太極之德,統稱之為“誠”。“乃知道者所謂誠也,天德也”[53],誠分化在人,彰顯為性,性的核心內涵就是仁義。“仁義人道,性之立也”,從人之道層面而論,仁是太虛之德“誠”的具體落實,或者說是“仁者天之心”[54],“天體物不遺,猶仁體事無不在也”[55]。在宇宙論上,天(太和)是天地萬物本根。換言之,天(太和)創造了物質世界;仁是事之本體,仁創造了價值世界、意義世界。在本體論上,太虛作為本體,涵攝天與仁,是天與仁背后隱藏的終極根據和第一原因。太虛既是存在論意義上的實然,又是道德論意義上的應然。因此,我們也可以說:陰陽二氣構造了物質世界,太虛創造了價值世界與意義世界。“‘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無一物而非仁也”[56],人世間的禮儀規范、倫理道德,乃至于政治制度、法律制度,必須以仁為體。以仁為本,才能獲得存在的正當性。朱熹評論說:“‘體事’,謂事事是仁做出來。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須是仁做始得。凡言體,便是做他那骨子。”[57]張載氣學落腳點在仁學,而仁學重心又指向一個非常具體而又明確的社會目標——為人間立法。人是自身立法者,具體在宋明理學家看來,儒家對人類社會應當有所擔當與責任,所以儒家應當是人類社會立法者。恰如程伊川所論:“若孔子所立之法,乃通萬世不易之法。”[58]因此,我們發現《大戴禮記·曾子天圓》的思維邏輯及其觀點與《周易·說卦》有近似之處?!吨芤?middot;說卦》從氣論推導出天道、地道與人道是圣人所立,目的在于為人間建構社會秩序與道德精神?!洞蟠鞫Y記·曾子天圓》也是首先從陰陽精氣推導出圣人降生不同于其他生物,毛羽之蟲是“陽氣之所生”[59],介鱗之蟲是“陰氣之所生”[60]。圣人則是“陰陽之精”結合所生,因而最為天下貴。“是故圣人為天地主,為山川主,為鬼神主,為宗廟主。”圣人發現天地自然規律,制定歷法;圣人發現社會治理規律,制定禮法;圣人發現“民望”“民氣”與“民情”,制定了“五禮”“五谷”“五聲”“五味”和“五色”之名。圣人“發現”了自然規律、社會治理規律和道德精神,而不是創設了自然秩序、社會秩序和道德精神。從郭店楚簡《郭店楚簡校釋·語叢(一)》和《大戴禮記·曾子天圓》皆出現“民氣”概念推斷,郭店楚簡中“語叢”這一部分內容所展現的思想風貌與曾子學派關系比較密切。
?。ǘ┰右?ldquo;忠恕”釋仁
《論語·里仁》記載的一段師生對話,頗具深意。首先,在《論語》所載師生問答中,一般是弟子提問,孔子答疑。但是,晚年孔子在這一次師生交流中主動與曾子對話,而且是當著眾弟子的面與曾子交談:“參乎!吾道一以貫之。”其次,眾弟子不是向孔子本人咨詢何謂“一以貫之”,而是在“子出”,即孔子走出學堂大門之后,眾弟子轉身向曾子詢問“何謂也”。由此可見,曾子在晚年孔子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朱熹指出在孔子三千弟子中,“曾氏之傳獨得其宗”[61]并非虛言。
曾子對孔子“吾道一以貫之”的回答是:“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孔子“一以貫之”之“一”是仁。曾子以“忠恕”詮釋“仁”,其哲學意義何在?“‘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這就行上說”[62],朱熹這一“提撕”之語猶如醍醐灌頂,曾子“忠恕”思想是從知行關系的工夫論層面詮釋仁學。換言之,孔子在人性論、工夫論和政治哲學等領域皆有所創發。在孔子之后的儒家仁學史上,曾子開顯了工夫論路徑;孟子側重于從心性之學層面詮釋孔子仁學,道德形上學的建構是孟子仁學一大特點。細而論之,曾子仁學側重工夫論,孟子仁學側重心性道德形上學,荀子發展了孔子的政治哲學。曾子、孟子與荀子對孔子儒家思想各有發展,從而鑄成先秦儒學三足鼎立局面。
何謂“忠”?《大戴禮記·曾子立事》云:“君子不絕人之歡,不盡人之禮,來者不豫,往者不慎也。去之不謗,就之不賂,亦可謂忠矣。”[63]這是曾子從“應然”意義上解釋如何行忠,猶如“為人謀而不忠乎”一樣,但不是從邏輯上界定“忠是什么”。“言忠必反意,言信必及身”[64],《國語》這一段話比較貼近曾子“忠”觀念的內涵,所謂“意”就是《大學》所言“誠其意”“毋自欺”?!墩撜Z》雖然已出現“誠”,但不是名詞,孔子論誠基本上通過“主忠信”來表達。
何謂“恕”?《大戴禮記·衛將軍文子》載孔子語錄:“高柴執親之喪,則難能也;開蟄不殺,則天道也;方長不折,則恕也。恕則仁也,湯恭以恕,是以日躋也。”[65]“恕心”不僅用于恕人,也拓展到恕物。借助恕心及人及物,可以逐漸接近仁。當年,孔子在回答子貢“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時,說:“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靈公》)嚴格地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是從工夫論角度發論,而不是界說“恕是什么”。“圣人以己度人者也。以心度心,以情度情,以類度類,古今一也。類不悖,雖久同理,故性緣理而不迷也”[66],韓嬰在相信“人同此心”而不是“私人語言”邏輯前提下,相信以己“心”可以實現“度”他人之心,以己“情”可以實現“度”他人之情。恰如王弼所論“恕者,反情以同物者也”[67],王弼認為“反情”不僅可以推度人之情,也可以推度物之情,由“返”實現“同”。相比較而言,王弼這一表述接近形式邏輯意義上對“恕是什么”的界定。
朱子“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的詮釋,對后世影響巨大。追根究底,以“盡己”釋“忠”、以“推己”釋“恕”應該追溯至程子,“盡己之謂忠,以實之謂信。發己自盡為忠,循物無違謂信,表里之義也”[68],“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忠,體也,恕,用也”[69]。王弼以情釋忠恕,是從道德情感角度立論;二程朱子以心釋忠恕,是從道德理性角度闡發。但是,二程和朱子都將“忠恕”視為體用關系,忠為體,恕為用。這一理解屬于過度詮釋。忠與恕在曾子思想中屬于平行關系,忠是對自己的道德要求,恕是對他人的道德態度。緣此,回到曾子思想本身,以曾釋曾,可能更能透顯曾子思想本意。
綜合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以“慎獨”來進一步解讀“忠恕”,可能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曾子思想?!洞蟠鞫Y記》“曾子十篇”每一篇都談“君子”,曾子將君子視為人人踐行仁德有望臻至的道德人格。美國學者狄百瑞認為,孔子儒學實際上就是君子之學,“雖然《論語》作為一部語錄和軼事的集子看起來缺乏系統的結構,敘述也頗為游離,但是它作為一個整體仍然具備自身的焦點——君子。從君子入手十分有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論語》?!墩撜Z》的魅力之所以經久不衰,并不在于它闡釋了一套哲學或者思想體系,而是在于它通過孔子展現了一個動人的君子形象”[70]。“君子”一詞在《論語》中出現107次,《孟子》中出現82次,《易傳》中出現84次,《大戴禮記》“曾子十篇”中出現73次。《大戴禮記》“曾子十篇”中“君子”出現次數雖然少于前面三種典籍,但《大戴禮記》“曾子十篇”每篇都大量討論“君子”,這種現象在先秦兩漢典籍中比較少見。在曾子思想體系中,臻于君子人格境界的主要修身方法是“慎獨”。“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大學》)。鄭玄注:“慎獨者,慎其閑居之所為。”[71]朱子繼而認為:“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72]先秦儒家的“慎獨”有別于有些宋明儒家的“慎獨”,前者慎獨之“獨”指的是“獨知之地”,后者的慎獨之“獨”已浸染本體論色彩。牟宗三先生認為《大學》是“從誠意講”慎獨,《中庸》講慎獨是“從工夫上開主體”。不僅如此,牟宗三進而指出,在儒學史上,第一個講“慎獨”的思想家不是孔子而是曾子:“慎獨這個觀念孔子沒講,孟子也沒講。如果你要追溯這個觀念的歷史淵源,那當該追溯到誰呢?當該是曾子。”[73]在孔門弟子中,曾子是道德反省意識最強的弟子。反省意識是人與動物差異之所在,曾子所言“吾日三省吾身”,孟子以“守約”加以高度概括。牟宗三認為,“守約”的精神就是慎獨。在工夫論層面,曾子以慎獨來貫通忠恕。在家風家訓方面,慎獨思想體現得尤其典型:
其一,公共場域中的慎獨。“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大學》)“十目”“十手”是概指,公共場域中的慎獨是“眾中之獨”,必須以“誠意”引導自身的言行。曾子經常講“愛其身”,弗洛姆《愛的藝術》將愛分為幾類,“自愛”也是愛的內涵之一。曾子“愛其身”并非僅僅說明身體發膚源自父母,更重要的還在于:人依賴“身”才能踐行“心”,道德生命理想的實現不可脫離生理生命的修行。其二,私人場域的慎獨。“曾子曰:君子攻其惡,求其過,強其所不能。去私欲,從事于義,可謂學矣。”[74]“攻”即“治”,君子貴在“攻”己之惡,而不是“攻”他人之惡。“攻其惡”“求其過”和“去私欲”,彰顯的都是曾子“自省”道德工夫。曾子的“三省”對孟子有所影響,孟子的“夜氣”并不可簡單等同于良知,而是指在人與物無接的平旦之時,處于澄明無塵狀態的情、欲可以與良知之心實現無縫對接。
無論是公共場域的慎獨,抑或私人場域的慎獨,所遵循的道德理性是忠恕,所體現的道德精神是誠。誠這一觀念本來與儒家的本體宇宙論有涉,天道本體為誠,這是以德行指代本體。天道之誠下貫于天、地、人三才的人道,成為人德性之基,也就是“誠之”。在倫理學上,誠是“不自欺”,也就是朱子所言“無少偽妄”。曾子在臨終之際換床席故事,值得加以分析。臥室本來是私人居所,但是因為有仆童在場,私人場域馬上轉換為公共場域。曾子在臨終之前要求孩子換席,表面上看是對“博學于文,約之以禮”外在禮儀的恪守,其實更本質在于,對“吾欲仁,斯仁至矣”心性內省修養路徑的踐行。
此外,在家風建設中,曾子將慎獨貫徹到日常言行中。曾子家風敦厚淳樸,瓜瓞綿綿。曾子臨終之際,從四個方面告誡曾元、曾華:其一,勿以利害義,“是故君子茍無以利害義,則辱何由至哉”。其二,行孝應及時,“親戚既歿,雖欲孝,誰為孝”。其三,君子“修身”,貴在知行合一,“言不遠身,言之主也;行不遠身,行之本也。言有主,行有本,謂之有聞矣。君子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聞,則廣大矣”。其四,交友貴“以友輔仁”,“與君子游,如長日加益,而不自知也”。曾子的臨終囑咐既涉及私德與公德,也含括修身與治國平天下。曾子一生以“忠恕”自勉。孔子曾經從四個方面對曾子的道德修養進行評價:“孝,德之始也;弟,德之序也;信,德之厚也;忠,德之正也。參也中夫四德者矣哉!”孝悌忠信四德,在曾子道德生命的“省身”中已完全呈現。子貢對曾子的德行也有所評價:“滿而不滿,實如虛,通之如不及,先生難之,不學其貌,竟其德,敦其言,于人也無所不信,其橋大人也常以皓皓,是以眉壽,是曾參之行也。”曾子不僅在孔子思想的學理上,已經“通之”;在日常生活的修身方面,也已經臻至“實如虛”境界。[75]
孔子“仁者安仁”命題蘊含自由與自由意志思想。孔子從普遍性的、先在性的人性論高度論證“仁者愛人”何以可能,從審美境界表述“安仁”“樂仁”與“愛人”。曾子繼而從兩個層面深化孔子仁學:其一,從神靈之氣論證“人性仁”,人心何以安于仁,已有宇宙本體論的闡釋;其二,從工夫論視域詮釋仁,“盡己”為忠,“推己”為恕,將仁學“下貫”于經驗世界的劈柴挑水生活之中,形而上的仁學切切實實顯現為世俗個體生命的學問。
四、結語
孔子仁學在邏輯上具有不可言說性。在人性論層面,“仁者安仁”命題的建構意味著孔子開始將仁學建基于人性論基礎上,仁具有先在性、超越性特點,仁由此上升為一哲學觀念。曾子接續孔子“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而發,以忠恕釋仁,繼而在經驗世界以慎獨通貫“盡己”與“推己”。在孔子去世之后,儒家仁學呈現出三種發展路徑:一是以曾子為代表的工夫論路徑;二是以孟子為代表的心性本體論路徑;三是以荀子為代表的政治哲學路徑。孟子并非不重視工夫論和政治哲學,筆者于此只是想揭明孟子在儒學史上的最大貢獻在于,從知識論、形式邏輯和人類普遍情感經驗多種維度證明“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從日常生活場域的“孺子入井”證明人皆有“惻隱之心”。此心是已發的情感,在“惻隱之心”背后隱伏的是未發的、先在性的仁性。人性有“善端”,人人應該以此“善端”為性,而不應該以“小體”為性。“《孟子》一書,只是要正人心”[76],正因為人性有善,生命存在內在超越之潛能。誠如李明輝所言:“‘內在超越’——的特性是儒家思想乃至整個中國文化的一大特色。”[77]概而論之,工夫論、心性本體論和政治哲學塑造了儒學內在的基本架構。這一基本架構的鑄造,曾子、孟子和荀子各領風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