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當孟子在齊國得不到發展機會時,他聽到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宋偃王要推行王政了。《孟子·滕文公下》記萬章問:“宋,小國也。今將行王政,齊、楚惡而伐之,則如之何?”孟子慷慨陳詞,舉商湯、武王為例,聲稱“茍行王政,四海之內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為君。齊、楚雖大,何畏焉?”在這種情況下,孟子離開齊國,帶著學生興沖沖地奔赴宋國。然而希望有多大,失望也就有多大。孟子到宋國后,沒有見到欲行王政的宋偃王,卻看到他在王政名義下上演的一出鬧劇,這是孟子所始料未及的。不過孟子到宋國之初,還是向宋大夫積極建言,希望能影響到宋偃王。據《孟子·滕文公下》:
孟子謂戴不勝曰:“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
曰:“使齊人傅之。”
曰:“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注:xiū,擾亂)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岳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謂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長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誰與為不善?在王所者,長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誰與為善?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
戴不勝,趙岐注:“宋臣。”故知他是宋國大夫。“子欲子之王之善與”的后一個“之”,是動詞,前往的意思。孟子說:“你希望你的大王追求善嗎?我明確告訴你方法。假如有一位楚國的大夫,想讓他的兒子學齊國話,那么是請齊國人教他呢,還是請楚國人教他呢?”戴不勝說:“當然是找齊國人教他了。”孟子又問:“一個齊國人教他,可是身邊都是楚國人,都說楚國話影響他,即使每天用鞭子抽打,逼他學齊國話,也不可能學好??墒侨绻麕烬R國都城的鬧市上住上幾年,這時即使每天用鞭子抽打,讓他講楚國話,也不可能講好了。”孟子用學外語說明環境的重要,可謂形象生動。
孟子研究院孟子像
我是初中開始學外語的,到博士階段,學了十幾年了。但學到的只是啞巴外語,能看、能讀,甚至能翻譯,而不能說。為什么呢?就是語言環境不好,教我們英語的老師原來是學俄語的,自己臨時抱佛腳,沒有會說的能力,怎么能教好學生呢?后來我到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待了一年,日常會話沒有問題了,但學術報告還不行,必須提前寫好發言稿。所以環境對學習語言是非常重要的,不僅我們如此,西方人也是一樣?!蹲x書》上曾經發表過一篇文章,介紹海外漢學家,其中說到:“其學為‘漢學’,其人為‘漢學家’,杰出者如已故費正清先生、李約瑟先生……單聽他們那一口流利的漢語……都不得不欽佩他們下的苦功夫。”清華大學的何兆武先生看到后,寫了一篇《有關漢學家的漢語》,也發表在《讀書》上,他說:“李約瑟先生我曾幾次見過,還聽過他幾次講演,從未聽他說過一句漢語。費正清先生我曾去哈佛訪問過他,他先是說漢語,但是辭不達意,乃至語不成聲,幾分鐘之后便不得不全部改用英語了。這一輩老漢學家大多是不能講漢語的,更談不上‘流利’。即如目前健在的狄百瑞教授已年近八旬,是美國當今漢學家的泰斗了,但從來不講一句漢語,甚至于來中國開漢學會議,亦只講英語,再請人譯為漢語。”何先生說的是實情,我與史景遷夫婦很熟悉,他們曾邀請我到耶魯大學訪問,史景遷夫人金安平女士是華裔,十幾歲時從臺灣去的美國,漢語沒有問題,但史先生從來不說漢語。由于中美關系的原因,那一代漢學家基本沒有來過大陸,沒有語言環境,錯過了學習漢語的機會。何先生還注意到:“年輕一代的洋人漢學家倒有不少人是漢語流暢了,然而功力恐未必能及老一代的。”年輕一代漢學家有機會來中國留學、訪問,有了語言環境,漢語自然流利了。
學習語言如此,學習做人同樣如此。孟子話鋒一轉,點出了主題:“你說薛居州是個好人,讓他住在宋王的宮中。如果王宮中的人,不論年齡大小、地位高低,都是薛居州那樣的人,宋王還能同誰一起去做壞事呢?如果在王宮中的人,不論年齡大小、地位高低,都不是薛居州那樣的人,宋王又能同誰一起去做好事呢?一個薛居州,又能把宋王怎么樣呢?”薛居州是宋大夫,孟子認為,如果王宮中薛居州這樣的好人多了,自然會對宋王產生影響,逐漸地使他也成為好人。可是如果王宮中多數不是薛居州這樣的人,而是奸佞小人,那么宋王必然會向壞的方面發展了。從這里可以看出,孟子已經意識到,國家治理首先在于規范、引導王權,如果不能對王權進行約束,政治很容易會誤入歧途。但是孟子約束王權,不是靠制度,而是靠士人的勸諫、教導。孟子說:“唯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孟子·離婁上》)“大人”是有德有位之人,不僅品質高尚,而且居于高位,能接近君王,并得到其信任,只有他們才有可能糾正國君的錯誤。所以對于一個士人,就要積極出仕,不斷提升自己的地位和影響,進而實現其得君行道、“格君心之非”的理想。孟子主張約束王權,有其積極意義,但具體方法則有很大的局限性,現實中也很難行得通。從人類的歷史來看,對王權進行限制,把權力關進籠子里,只能走以權力制約權力的道路。限制王權,要么依靠貴族的力量,如英國頒布《大憲章》;要么依靠市民的力量,如法國進行大革命,經過斗爭,使不同社會力量彼此達到平衡,最終實現民主、法治。但是從孔孟開始,儒家走上了一條通過出仕推行政治理想的道路,他們所代表的士人階層,沒有成為獨立的社會力量,而是依附于王權之上,他們所能做的只能是向君王勸諫、盡忠而已,而無法從根本上對王權進行規范和限制。相反,到了近代,隨著帝制的垮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儒學魂不附體,成了游魂。這說明儒家不但沒有實現對王權的規范和限制,而且王權一旦消亡,儒家自身的生存都成了問題。儒學重視教化,希望通過教育改變社會環境,進而教化君主,用文化影響政治,這當然有積極意義。但文化可以影響政治,政治同樣可以影響文化,特別是不受約束的權力一旦發起瘋來,對社會、文化的傷害更大。這些都是我們今天討論儒學,必須認真思考、面對的問題。儒學要重新發展,必須要經歷一次浴火重生,鳳凰涅槃。
二
孟子雖然對宋偃王已產生疑慮,但還是希望宋國的政治能夠向好的方面發展。他看到宋國的稅收較高,對商人盤剝較多,便提議實行十分抽一的田稅,免除關卡和市場的征稅??墒谴藭r的宋國正在積極備戰,只擔心收的稅少,哪能聽見孟子的建議呢?于是派大夫戴盈之應付道:“您的建議今年還辦不到,請先減輕一些,等到明年再徹底實行,怎么樣?”面對這種狡辯,孟子沒有據理力爭,而是講了一個偷雞賊的故事,對其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假如有個人每天偷鄰居家一只雞,有人告訴他:‘這不是君子的作為。’那人卻說:‘請允許我少偷一些,每月只偷一只雞,等到明年,就不再偷了。’如果知道這件事不符合道義,就應該盡快停止,為什么要等到明年呢?”(參見《孟子·滕文公下》)孟子在宋國時,還結識一位叫勾踐的宋國人,此人與越王勾踐同名,卻熱衷于游說君王。戰國時代,游說之風盛行,許多士人都將游說當作進身的階梯。宋偃王提出行王政后,引得天下士人紛紛前來,想通過游說君王獲得一官半職,撈取實惠好處。勾踐受到這種風氣的影響,也躍躍欲試,想一展身手。孟子認可游說諸侯嗎?當然認可。孟子一生像他崇拜的孔子一樣奔走于各國,就是在游說諸侯。但孟子瞧不起那些利祿之徒,認為游說諸侯不應是為了個人的利益,而是應宣傳拯世濟民的思想主張,所以一定要有更高的人生志向。孟子對勾踐說:“聽說你喜歡游說君王,我告訴你游說應該遵循的原則吧。別人理解我,我安然自得;別人不理解我,我依然安然自得。”宋勾踐問:“怎樣才能安然自得呢?”孟子的回答非常有名,我們引在下面:
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囂囂”,趙岐注:“自得無欲之貌。”指安然自得的樣子。孟子說:“尊崇德,愛好義,就能安然自得了。因此,士人窮困時不失去義,顯達時不背離道。窮困時不失去義,士人就能保持住自己的操守;得志時不背離道,百姓就不會失望。古時候的人,得志時,恩澤廣施百姓;不得志時,修身立于世。窮困時,獨善自身;顯達時,兼善天下。”所以對于士人而言,重要的是要有“尊德樂義”的信念和理想,這樣才能做到“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為什么有些士人、知識分子會不顧廉恥,出賣人格,在統治者面前搖尾乞憐,甚至成為其幫兇呢?一是不甘貧窮,二是難耐寂寞。讀書人本來就聰明,比他人付出的又多,對自己的期望自然也高,可是一旦其學說不被社會所認可,窮困落魄而不被人所知,便會心理失衡,怨天尤人,感嘆社會不公。如果沒有超越的精神信仰,就很容易喪失原則,揣摩逢迎,靠出賣良知換取榮華富貴。一旦獲得高位,又會身不由己,患得患失,做出違背良心的事來??鬃赢斈昃妥⒁獾绞咳说倪@一弱點,提出“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個人的窮達禍福是由外在的命運決定的,不必怨天尤人,只要努力為學,真誠地完善自己,就可以被天所理解。即使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理解我,還有天會理解我。世無人知,唯天知之。在孔子那里,天是超越的價值源頭。有了對于天命的信仰,君子就可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周易·大過·象》),“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周易·乾·文言》)。真正的君子要學會與世俗保持距離,不被世俗認可也不內心苦悶。所以人是要有精神信仰的,沒有精神信仰,便很難具有超越世俗的勇氣。在孟子這里,這種精神信仰就是道,就是義。以道義為原則,以行道為目的,這樣才能超越世俗,達觀地對待個人的現實際遇,做到“窮不失義,達不離道”。“不失義”就是要“獨善其身”,“不離道”就是要“兼善天下”。孟子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后來成為傳統社會士人的立身處世之道,也是我們現今做人的基本原則。
《孟子》書影
三
孟子因為聽說宋偃王要行王政,便興沖沖地來到宋國,結果發現是一場誤會。前面說過,孟子不反對諸侯稱王,但主張應行仁政而稱王,所以在孟子那里,王政就等同于仁政?!睹献印芬粫校?ldquo;王政”共出現五次,均是就仁政而言。但宋偃王稱王是真,行仁政則是假,從后來的發展來看,他不僅不行仁政,反而行暴政,是想通過暴政、霸道而稱王。宋偃王姓戴,名偃,是宋辟公的兒子、剔成君的弟弟,但他趕跑了哥哥,奪取了王位。典籍中也稱他為宋君偃、宋康王、宋獻王。據學者考證,這是因為戴偃是宋國的末代國君,沒有正式謚號,故后人對他有不同的稱謂。宋國是小國,又處于齊、魏、楚等強國的夾擊之中,本應低調自處,在列強的夾縫中尋找生存的機會。無奈戴偃是一個野心極強的人物,他相貌偉岸,“面有神光,力能屈鐵伸鉤”(《東周列國志》),即位不久即自稱為王(前328),此時距齊威王、梁惠王的徐州相王(前334)僅六年,秦、韓、燕、趙等國尚未稱王,如此高調行事顯然是不明智的,容易引起諸侯的嫉恨,成為眾矢之的。但宋君偃不管不顧,只想與諸侯一爭高下。當時宋國都城城角上的小鳥孵出一只大鳥,宋偃王讓太史占卜,太史說:“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小鳥生出大鳥,預示宋國必能稱霸天下。宋偃王大喜過望,于是出兵滅掉滕國,又攻取了齊國薛邑,奪取淮北的土地。(參見《戰國策·宋衛策》)由于當時五國合縱伐秦,中原一帶空虛,無暇顧及宋國,使其有機可趁,但宋偃王錯誤地認為是諸侯懼怕自己,于是又向一直壓制宋國的齊、楚、魏發起進攻,奪取了不少土地。一些明智的大臣擔心引來諸侯的報復,勸其不可濫用武力。但此時的宋偃王已極度膨脹,聽不進任何意見,對進諫者一律射殺。為了樹立自己的權威,他用皮袋盛血,懸掛在高處,用弓箭去射,稱為“射天”。他用鞭子抽打土地,砍掉土神、谷神的神位,一把火將其燒掉,表示自己已經可以降服天下鬼神,人類更不在話下。為了制造恐怖氣氛,他剖開駝背人的背,砍斷早晨過河人的腿,使百姓人人自危,不敢再反對自己。(參見《戰國策·宋衛策》)然而多行不義必自斃,宋偃王終于遭到諸侯的報復,人們稱其為“桀宋”,說“宋其復為紂所為,不可不誅”(《史記·宋微子世家》)。齊湣王十五年(前286),齊出兵滅宋,瓜分了宋地,宋至此滅亡。清代學者如周廣業等人,注意到《孟子》與其他史書中宋偃王的形象有所不同,《孟子》中的宋偃王有行仁政的愿望,而《史記》《戰國策》中的宋偃王是一個荒淫暴虐、類似于桀紂的昏君,二者反差很大,于是認為史書可能存在污名化,歷史中的宋偃王可能沒有如此不堪。雖然史書的夸張、失真普遍存在,但這種看法顯然是誤讀了《孟子》。如前所述,宋偃王關心的不是仁政,而是稱王,其所謂王政是稱王之政,而不是王者之政,雖然不排除可能推行一些仁政來沽名釣譽,但其主要目的則是稱王。宋是殷商之后,在諸強爭雄的戰國時代,卻想恢復殷商的王業,顯然是不合時宜的,其走向窮兵黷武,最后身死國滅,乃是必然。孟子曾設想通過朝廷大臣來約束、影響宋王,但實際情況是,宋王控制、左右了身邊的大臣,當其殺伐決斷、一意孤行時,即使多幾個薛居州,也是奈何他不得的。孟子想通過環境影響君王,只是當時條件下可以想到的方案,因為思想家也是受制于他所處的時代的。
《戰國策》書影
還有一個問題值得思考:孟子主張性善,當他面對宋偃王這樣的暴君時,又該做何解釋呢?當然,孟子可以說,即使殘暴如宋偃王者也是有善性的,只是個人的欲望、野心“陷溺其心”,使其丟失了本有的善性而已。但是一個思想家如果不敢正視、面對人性中的惡,其性善主張必然是缺乏深度和解釋力的。史書中所記載的宋偃王荒淫、無恥的桀紂之行,顯然是不能僅用“陷溺其心”來解釋的,所以孟子“道性善”雖然對于儒學乃至中華文化貢獻很大,但其理論是不完備的。我們研讀經典,學習孟子的思想,還要考慮其他的學說,比如荀子的性惡心善論,統合孟荀,進而對儒家人性論做出創造性發展與創新性轉化。
作者簡介:
梁濤,中國人民大學杰出學者,國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山東省“泰山學者”特聘教授,教育部文化素質教育指導委員會委員。擔任孟子研究院秘書長,“荀子與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孟子研究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荀子研究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出版《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儒家道統說新探》《“親親相隱”與二重證據法》《新四書與新儒學》等著作,其中《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獲多項人文社科獎。
(本文刊載于《走進孔子》2023年第4期。本刊出版版權所有,未經允許,不得轉載本刊文字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