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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翟奎鳳:論楊簡、陸九淵對《大學》的批判與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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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4年0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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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南宋楊簡認為《大學》非圣人所作,在思想義理上有支離、割裂之瑕疵,有害于道體之渾全。對于“三綱領”,他認為“明德”即是“至善”,“止于”二字加在“至善”前是累贅,而“止、定、靜、安、慮、得”之前后次第是臆想、穿鑿?!洞髮W》論“止”在楊簡看來有些刻意,不如《尚書》所說“安汝止”“欽厥止”說得自然。對于《大學》“八條目”,楊簡特別批評其中的“正心”說,認為人心本正,無需去正;而“恐懼”“憂患”“好樂”是人的正常情感,可以是道心的體現,也無需去除。與楊簡全面否定態度不同,陸九淵對《大學》基本上是肯定的,兩人《大學》觀的不同也折射了其思想差異。楊簡對《大學》的批判,流露出某種直超頓入的禪學精神;其觀點有過激、牽強之處,但也并非一無可取,一些看法也有思想啟發意義。

    關鍵詞:《大學》;非圣;楊簡;陸九淵

    從唐代開始,《大學》受到特別關注,到了北宋,越來越受重視。二程認為《大學》為“孔子之遺言”“圣人之完書”,強調“入德之門,無如《大學》”。其后,《大學》與《論》《孟》《中庸》并稱四書,特別是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的巨大影響,使得《大學》獲得“經”的地位,甚至成為四書之首。然而,在《大學》上升勢頭正猛的時候,楊簡對其可謂“迎頭痛擊”,予以猛烈抨擊、全面否定,他認為“《大學》之書盛行于今,未聞有指其疵者,不可不論也”(第8冊)。在楊簡之前,罕有學者對《大學》質疑,對《大學》的質難與否定,應自楊簡始。楊簡又說:“自近世二程尊信《大學》之書,而學者靡然從之。伊川固出明道下,明道入德矣,而尤不能無阻。惟不能無阻,故無以識是書之疵。”(第8冊)相對程頤(伊川),楊簡對程顥(明道)較為認可,但即便如此,他也非常不滿程顥對《大學》的肯定與推崇,并由此認為程顥雖已“入德”,但仍不夠通透。針對程子關于《大學》中“孔子遺言”“圣人完書”的說法,楊簡則說“《大學》非孔子之言”(第9冊);“《大學》一篇,非圣人作”(第3冊);“《大學》非圣人之言,益可驗者,篇端無‘子曰’二字”(第8冊)?!吨杏埂?ldquo;子曰”較多,而《大學》中只有兩處“子曰”。楊簡認為,《大學》中無“子曰”者都不是孔子的話。楊簡對《大學》的很多重要條目和觀念都有批評,其中批評最多的是“正心”說。關于楊簡《大學》研究,學界有些相關討論,但是對楊簡論《大學》做系統全面的研究,特別是與陸九淵論《大學》進行比較來突顯楊簡思想特殊性方面,目前較為深入的討論還不多見。“不起意”“心之精神是謂圣”是楊簡心學的主旨,在他看來,《大學》就是“起意”、造作、穿鑿、不自然,是外心以言道,支離、割裂了道體。

    一、楊簡批《大學》之“止”及三綱領

    《大學》開篇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這三句話被后人概況為“三綱領”。楊簡對“明明德”“親民”談論較少,對“止于至善”及后面所說“知止而后有定”“為人君止于仁”句中論“止”的語句則多有具體批判。

    《大學》說:“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朱子以“親民”為“新民”,并認為《大學》這段話是對“新民”的解釋,而“無所不用其極”的意思是“自新新民,皆欲止于至善也”(第20冊)。但是楊簡對《大學》“無所不用其極”之說持批評態度,他認為這是“意說”,是不自在、不自然的刻意,會導致“致學于性外,積意而為道”(第8冊),而且與子思所說“無入而不自得”的觀點也不一致?!渡袝?middot;洪范》載箕子論“皇極”說:“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楊簡認為,“論‘極’如箕子,誠足以發揮人心之極矣。蓋人心即道,作好焉,始失其道;作惡焉,始失其道,微作意焉,輒偏輒黨,始為非道。所以明人心之本善,所以明起意之為害。而《大學》之書則不然,曰‘無所不用其極’,曰‘止于至善’,曰‘必正其心’,曰‘必誠其意’,反以作意為善,反蔽人心本有之善,似是而非也,似深而淺也,似精而粗也”(第8冊)。楊簡這里以《洪范》皇極王道之“蕩蕩平平”“無有作”批判《大學》“無所不用其極”說,認為《大學》是“作意為善”。在他看來,人心本善是自然自在的,不需要作意、刻意;《大學》此說看起來有道理、深刻精微,實際上是錯誤、粗淺的。

    楊簡批評《大學》“在止于至善”,他說:“夫所謂至善,即明德之別稱,非有二物。而又加‘止于’之意,禹曰‘安女止’,非外加‘止于’之意也。”(第8冊)在楊簡看來,“至善”即是明德本體,本自安止,不需要再外在性地加上“止于”二字?!洞髮W》于“止于至善”后說:“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楊簡對此也頗為不滿,認為“此膏肓之病也”,他說:“道亦曷嘗有淺深、有次第哉?淺深次第,學者入道,自為是不同耳,是人也,非道也。學者學道,奚必一一皆同?而欲以律天下萬世,無益于明道,而反壅之。道無淺深,無次第,而反裂之。人心自直自一,自無他,顧作而起之,取而鑿之。”(第8冊)《大學》論“止、定、靜、安、慮”,有著嚴密邏輯次第性,在楊簡看來,這是人為臆想、穿鑿;大道本體和人心本然狀態,是沒有深淺次第可言的,即止即定即靜即安即慮,是一體的。楊簡在《安止齋記》中說:“禹告舜曰:‘安女止。’女,謂舜也。言舜心本靜止,惟安焉而已。奚獨舜心?太甲本心亦靜止,故伊尹告以‘欽厥止’,厥,猶女也。奚獨太甲?舉天下古今人心皆然,故孔子曰‘于止知其所止’,‘于止’,本止也?!洞髮W》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此非圣人之言也,此以意為之,故有四者之序。不起乎意,融明澄一,惡睹四者?夫人皆有此止,而不自知也。先儒以《大學》為孔子之言,意之爾。”(第7冊)“安汝止”見于《尚書·益稷》,“欽厥止”見于《尚書·太甲上》,“欽”也是敬而安的意思。人人皆有本止之心,本止之心即是至善、明德,“至善”前加“止于”二字是頭上安頭;同時,止即是定、即是安、即是靜,四者為一,只要“不起意”,“融明澄一”,沒必要再加“而后”之順序。

    《大學》引“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楊簡肯定孔子這句話,并發揮說這是表達明德至善本體本自安止的意思。但是他又批評《大學》緊接著孔子這句話所說的“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認為“道一而已,此心常覺常明曰仁,其散見于諸善不一。其此心之見于恭曰敬,見于事親曰孝,見于惠下曰慈,而《大學》裂而分之,殊為害道”(第3冊)。在楊簡看來,仁、敬、孝、慈、信,都是“道一”,是常覺常明仁愛精神在不同社會倫理角色的不同體現,而《大學》將其裂而為五,這割裂、違背了大道。楊簡又說:

    “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渾然圓貫,初無心外作意之態也,而《大學》于是又繼之曰:“為人君止于仁,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大禹之“安止”,文王之“敬止”,豈頑然無用之止哉?其見于事親曰孝,見于與子曰慈,發于博愛曰仁,見于恭曰敬,而此曰“君止于仁,臣止于敬,父止于慈,子止于孝”,何其局而不通也?。ǖ?冊)

    “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見于《詩經·大雅·文王》,《大學》言“止”引用了這句詩,朱熹在《大學章句》中注解說:“穆穆,深遠之意。于,嘆美辭。緝,繼續也。熙,光明也。敬止,言其無不敬而安所止也。”(第6冊)楊簡非常肯定這句詩所描述的文王境界之“渾然圓貫”,但對《大學》接著所說止于仁、敬、孝、慈、信則持批判態度,認為這是“局而不通”,是“心外作意”。在楊簡看來,《大學》所強調的“為人君止于仁”等,不如《尚書》“安汝止”、《詩經》“敬止”說得自然圓貫。

    《詩經·衛風·淇澳》中說:“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諼兮!”《大學》對此詩句解釋說:“‘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諼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對此,楊簡評論說:“《大學》之意,謂切磋者,師友之力歟,至于琢磨,則微矣,惟自修而已,他人不能力為也。然其自改過用力,亦有如切如磋之意,雖師友切磋,亦吾心受之,非外也。而《大學》太分裂,曰此‘道學’也,此‘自修’也,此‘恂慄’也,此‘威儀’也,取吾一貫之心而截截然判裂之,殊為害道!子貢嘗引此詩‘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孔子是之,其意蓋謂切之又磋之、琢之又磨之,由粗至精也。”(第2冊)他認為,按《大學》對這句詩的解釋,“如切如磋”是講師友切磋,對應“道學”;“如琢如磨”是講“自修”,但師友切磋,也是“吾心受之”,并非截然外在。在楊簡看來,《大學》所言“道學”“自修”“恂慄”“威儀”等也分裂了一貫之心,于大道有害。楊簡又論《大學》“道盛德至善”說:“‘道盛德至’,德可以言至也,道不可以言盛也。于道言盛,是又積意之所加,而非本也。”(第8冊)“德”是主體性修為,可以言“至”,而“道”是本體性,于本體言“盛”,在楊簡看來也是“積意之所加”,因為本體不增不減,無內無外。實際上,楊簡這里對文本存在明顯誤讀,“道盛德至善”之“道”與前面所說“道學”之“道”都是言說的意思,“盛德、至善”當連讀。朱子認為,《大學》引《淇奧》詩句并做出如此解釋,是“以明‘明明德’者之‘止于至善’”(第6冊),即“盛德”是說“明明德”。應該說,朱子的解釋于《大學》文本更為貼切精當??傮w上看,楊簡以其“不起意”的思想主旨,批評《大學》“三綱領”相關論述太過支離、割裂大道。這種批評主觀性太強,有些看法也過于牽強,但也有一定思想啟發性。

    二、楊簡對“正心”與“八條目”的批判

    《大學》說“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傳統上以此為“八條目”,可以看作對三綱領的進一步展開。在“八條目”中,格物是《大學》修身的起始工夫。程、朱對格物非常重視,程頤解釋格物說,“格,至也,言窮至物理也;朱熹發揮程子之說,認為“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第6冊)。程朱以窮理釋格物,楊簡對此不滿,他說:“格物不可以窮理言。文曰格耳,雖有至義,何為乎轉而為窮?文曰物耳,初無理字義,何為乎轉而為理?據經直說,格有去義,格去其物耳。”(第8冊)楊簡認為,“格”沒有“窮”的意思,“物”與“理”也不同,把格物直接解釋為“窮理”是不合適的。楊簡認為,“古人謂欲致知者在乎格物,深病學者之溺于物而此心不明,故不得已為是說。豈曰盡取事物屏而去之耶?豈曰去物而就無物耶?有去有取,猶未離乎物也”(第8冊)。楊簡認為,“格物”是古人不得已的說法;我們一般人的心靈往往被物欲所迷、為物象所蔽,靈明之性難以顯現,“格物”實際上就是“啟蒙”,擺脫蒙蔽,呈現心靈本然自由靈明狀態。楊簡又說:“格物之論,論吾心中事耳。吾心本無物,忽有物焉,格去之可也。物格則吾心自瑩,塵去則鑒自明,滓去則水自清矣。天高地下,物生之中,十百千萬,皆吾心耳,本無物也。”(第8冊)陽明曾將“物”理解為心中意象之物,這與楊簡有些類似,但陽明以“格”為“正”,將“格物”理解為“正其不正以歸于正”,這與楊簡以格為“去”,又有所不同。在楊簡看來,天下萬物,皆我意象,心中無物象則自清明透亮。楊簡認為:“事物之紛紛,起于思慮之動耳。思慮不動,何者非一?何者非我?思慮不動,尚無一與我,孰為衣與食?必如此而后可以謂之格物。格物而動于思慮,是其為物愈紛紛耳,尚何以為格?”(第8冊)孔子曾說:“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論語·里仁》),道為形上存在、最高真理,是至善,在楊簡看來,道不在外,心即道,“此心在道則不在物,在物則不在道。恥惡衣惡食,是墮在事物中,為事物移換”(第8冊)。思慮不動,內外融合為一,就不會有對衣食欲望的執著;如果動于思慮,事物就會紛紛擾擾。

    有人問程子:“格物須物物格之,還只格一物而萬理皆知?”程頤說:“怎生便會該通?若只格一物便通眾理,雖顏子亦不敢如此道。須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積習既多,然后脫然自有貫通處。”楊簡對程子此說也頗為不滿,他說:“若曰‘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窮盡萬理乃能知至’,吾知其不可也。程氏自窮理有得,遂以為必窮理而后可,不知其不可以律天下也。”(第8冊)相對而言,程頤所說格物窮理更多是理性認知論,而楊簡以格物為去物,更多是工夫論、境界論,并且有“當下即是”、不由積累、無需思量之禪學風格。

    楊簡對《大學》批評最多、最尖銳的是其“正心”說。孟子說“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孟子·公孫丑上》),楊簡據此認為孟子反對正心之說,他認為正心即是拔苗助長:孟子“深言‘正心’之為害,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言乎心無不正,無俟乎復正。復加正之之意,是猶未明本心之善。人之所以為不善者,非其心之罪也,一昏而動于意,則差矣”(第6冊)。心本正、本清、本明,之所以不正、有昏昧,是因為“意”的遮蔽。楊簡又說:“孟子所以必有事焉者,改過也,蕓苗也,非正其心也。此心之靈,豈容微置其意?孟子此論,有所自來,蓋傳之子思。子思傳之曾子,曾子傳孔子者。”(第6冊“必有事”,楊簡理解為改過、耘苗、除草,并非正心,心本神本靈,無需正,他還認為孟子這種思想從根源上說來自孔子?!吨杏埂份d孔子曰“改而止”,楊簡由此認為,“邪改即止,不可正其心,反成起意,是謂揠苗。所謂蕓苗,乃去惡草,即改過”(第9冊)。他還強調,“人心何嘗不正?但要改過,不必正心。一欲正心,便是起意”(第9冊)。楊簡在永嘉郡做官時,見郡所有堂名“清心”,他覺得“清心”一詞不好,將其更名為“燕堂”,并說:“孟子曰:‘勿正心’,謂夫人心未始不正,無俟乎復正之。此心虛明無體,精神四達,至靈至明,是是非非,云為變化,能事親,能事君,上能從兄,能友弟,能與朋友交,能泛應而曲當,不學而能,不慮而知,未嘗不清明,何俟乎復清之?清心即正心,正心,孟子之所戒也。”(第7冊)楊簡以“清”“正”為動詞,人心本清本正,本靈本明,不需要清與正的工夫?!兑讉?middot;系辭上》說“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兇與民同患”,在楊簡看來,此“洗心”之說與《大學》“正心”說同病,都不是孔子的話,他說“‘清心’、‘洗心’、‘正心’之說行,則為揠苗,非徒無益,而又害之”(第7冊)。

    《大學》中說:“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據楊簡自己回憶,他少年時對這段話很喜歡,后來有所覺悟后,對此章也頗為不滿,認為此章“非知道者所作”(第8冊)。在楊簡看來,“忿懥”情緒固然“斷不可有”,但是恐懼、好樂、憂患并不能一概排斥,要具體而論,他說:“夫忿懥則斷不可有,至于恐懼,特不可屈于威武而恐懼爾,或君父震怒而恐懼,何不可?好樂而好色、好貨則不可,若好善好學,何不可?憂患而為貧而憂、患失而憂,則不可,若憂道憂國,何不可?”(第8冊)楊簡又說,“孔子臨事而懼,‘作《易》者其有憂患’,好賢樂善,何所不可?而惡之也,是安知夫恐懼、好惡、憂患,乃正性之變化,而未始或動也”(第8冊)。《論語·述而篇》載孔子對子路說:“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易傳·系辭下》說:“作《易》者,其有憂患乎?”這些都是正面肯定恐懼、憂患情緒的積極價值。在楊簡看來,恐懼、憂患、好樂是心性本體自然情感變化,未必是動于意,而《大學》要排除這些情感,是“不知道者率求道于寂靜,不知日用交錯無非妙用,覺則于日用應酬交錯間,自無非禮處”(第8冊)。其實,《大學》這段話可以與《中庸》結合來理解,有這些情緒則心體“不得其正”,可以理解為《中庸》所說喜怒哀樂之未發,是致中、達于大本的工夫,而楊簡所強調的合理的情感,可以對應發而中節之“和”的狀態?!洞髮W》在解釋“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時還說“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楊簡對此也不滿,認為《大學》反對“心不在焉”,是強調心要“在”,他批評說,“孔子謂‘心莫知其鄉’,而此必曰‘在’‘正’云者,正意象之凝結,孔子所以止絕學者之意者,謂是類也”(第8冊)。這個批評實際上有些無厘頭,過于牽強。

    《大學》在解釋“誠意”時說:“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楊簡對此也有批評,他說,“作《大學》者,其學亦陋矣!小人情狀如此,何足發明慎獨之學哉?茍不如此,則遂可以為慎獨乎?疏略亦甚矣”(第8冊)。他認為《大學》這里從反面敘述的“小人”情狀,不足以揭示“慎獨”之義,或者說《大學》這里所論述的“慎獨”在他看來是淺陋的。

    楊簡批評《大學》“八條目”為支離,總體上持批判態度,認為“欲修其身者在正其心”是“判身與心而離之”(第8冊),孔、顏、曾、孟都未說過這樣的話,而《大學》“豈于心之外必誠其意,誠意之外又欲致知,致知之外又欲格物哉?取人大中至正之心,紛然而鑿之,豈不為毒”(第8冊)。這樣看來,楊簡在根本上是批判解構了《大學》“八條目”之說,一個“毒”字可見楊簡對《大學》之憎惡和根本否定態度,這也難免言之過激。

    三、陸九淵對《大學》的全面肯定

    與楊簡全盤否定《大學》,幾乎未說過一句肯定《大學》的好話相反,陸九淵對《大學》總體上是肯定的,未見有批評之語。

    我們先看陸九淵對《大學》的一些整體性評論。陸九淵認為,《大學》“在明明徳,在親民”,皆主于“在止于至善”,“明明德”“親民”都要歸極于“止于至善”。在他看來,此“三綱領”是“《大學》指歸”。學生李伯敏問如何進學、如何入手,陸九淵回答說:“‘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是下手處。”這等于把《大學》八條目復述了一遍,并再次強調“格物”是起始、入手工夫。這些都可以看出陸九淵對《大學》的推崇。

    陸九淵論《大學》,一方面重視“明明德”,另一方面重視格物致知。陸九淵說“《大學》之道則歸乎明明德于天下者”,可以說,他把“明明德于天下”看作《大學》的根本和宗旨。陸九淵又說:“‘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學者第一義。‘古之欲明明徳于天下者’,此是第二。孔子志學便是志此。”陸九淵視“明明德于天下”為學者第二義,而“明明德”的關鍵又在格物、致知。陸九淵說,“《大學》言明明徳之序,先于致知;孟子言誠身之道,在于明善”,“故《大學》言明明徳在天下者,取必在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之間”。“明明德于天下”即“天下平”,這是儒家的終極理想與目標,此目標又從格物、致知開始。陸九淵強調:“欲明明德于天下是入《大學》標的。格物致知是下手處。《中庸》言博學、審問、慎思、明辨,是格物之方。讀書親師友是學,思則在己,問與辨皆須在人。”可見,陸九淵所說格物范圍是比較廣的,學、問、思、辨,皆在其中;不能簡單批判陸九淵,說他不注重讀書。程頤論格物時說:“凡一物上有一理,須是窮致其理。窮理亦多端:或讀書,講明義理,或論古今人物,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皆窮理也。”就此而言,陸九淵所說格物與程頤有相似處。陸九淵還說:“為學有講明,有踐履?!洞髮W》致知、格物,《中庸》博學、審問、慎思、明辯,《孟子》始條理者智之事,此講明也?!洞髮W》修身、正心,《中庸》篤行之,《孟子》終條理者圣之事,此踐履也。‘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自《大學》言之,固先乎講明矣。”“講明”為知、“踐履”為行,“先乎講明”也是主張知先行后。

    同時,我們也要看到陸九淵格物說之復雜性一面。學生李伯敏問:“如何樣格物?”陸九淵說:“研究物理。”李伯敏說:“天下萬物不勝其繁,如何盡研究得?”陸九淵回答說:“‘萬物皆備于我’,只要明理。然理不解自明,須是隆師親友。”從格物就是“研究物理”來看,這與程朱的說法也沒有多大區別,孟子“萬物皆備于我”之說也是程朱、陸九淵一致肯定的。理難以自明,需要“隆師親友”,這與程朱相關之說也有一致性。陸九淵論格物還說:“格,至也,與窮字、究字同義,皆研磨考索,以求其至耳”,陳來也指出,陸九淵“‘格’的意思就是窮究至極,這個解釋與程朱是一致的”。陸九淵論格物與程朱誠然有接近處,然而區別也是明顯的。雖然陸九淵也講讀書,但是他的讀書方法與程朱是有別的?!肚f子·外篇·駢拇》中說:“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圣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于傷性以身為殉,一也。臧與谷,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廁讀書;問谷奚事,則博塞以游。二人者,事業不同,其于亡羊均也。”陸九淵引此臧谷亡羊的故事,說:“某讀書只看古注,圣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則孝,出則弟’。是分明說與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須得傳、注。學者疲精神于此,是以擔子越重。到某這里,只是與他減擔,只此便是格物。”“減擔”并不是不讀書,而是反對過于關注經典注解,反對過度詮釋發揮,在陸九淵看來,這樣無法回歸涵養、發明本心,以至于會迷失本心。陳來也強調,“陸學反對經典傳注,提倡訴諸踐履的易簡功夫,因此他的格物說與朱子不同”。陸九淵還說,“格物者,格此者也。伏羲仰象俯法,亦先于此盡力焉耳。不然,所謂格物,末而已矣”。“格此”怎么理解?何澤恒認為象山于此“并未說破,故后人頗感費解”,他引述戴君仁《象山說格物》一文觀點認為,象山解“格”字為“至”,與窮究同義,亦謂格物即窮理,驟看似與朱子并無大不同,“然其所謂‘物’的具體含義,實指此心此理,故如朱子所主,先向外面事物上窮理,在象山則斥之為末。象山的解說,其實即是他向來最大的學術宗旨。所以靜山師(戴君仁)說:‘象山的格物,等于發明本心,等于先立乎其大者’”。朱伯崑認為,“‘此’指明心中之理。陸氏認為,伏羲先明其心中之理,然后觀象立卦,以覺斯民”]。陸九淵在《武陵縣學記》中還說:“彝倫在人,維天所命,良知之端,形于愛敬,擴而充之,圣哲之所以為圣哲也。先知者,知此而已;先覺者,覺此而已。氣有所蒙,物有所蔽,勢有所遷,習有所移,往而不返,迷而不解,于是為愚為不肖,彝倫于是而斁,天命于是而悖,此君師之所以作,政事之所以立。……所謂格物致知者,格此物、致此知也,故能明明德于天下。”陳立勝認為,象山這里明確以愛敬論“良知”,“格物、致知都是格此、致此(良知之端)。陽明之致良知思想已是呼之欲出了”。“良知”也即是本心。陸九淵在《貴溪重修縣學記》中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先王之時,庠序之教,抑申斯義以致其知,使不失其本心而已。”由此,陸九淵所謂致知可謂致其本心良知。他還說“所貴乎學者,在致其知,改其過”“學所以開人之蔽而致其知”,學習的目的就是去除蒙蔽,使良知呈現、發揮作用,這樣自然能“改其過”。“開人之蔽”,去除蒙蔽,可以說即是格物。陸九淵又說,“是心有不得其正,想不知耳,知之斯正矣”,“心不得其正”,就是有過,“不知”可以說即良知被蒙蔽,良知顯明,心自然也就得其正。

    《大學》還說:“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陸九淵對此論曰:“物果已格,則知自至,所知既至,則意自誠,意誠則心自正,必然之勢,非強致也。”這也是把格物看作基礎與起始的工夫。“必然之勢”就強調了格致、誠正之前后邏輯性,有前才有后,前面的工夫做好,后面的條目自然順勢展現,勢如破竹。類似地,陸九淵論《大學》“止、定、靜、安、慮、得”六者關系時也說:“‘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學不知止,而謂其能慮能得,吾不信也。……人誠知止,即有定論,靜安慮得,乃必然之勢,非可強致之也。”這也是強調六者前后順承性,而此邏輯、前后秩序正是楊簡所反對的。

    陸九淵認為《大學》“所謂誠其意者,無自欺也”一段,“總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要,故反覆言之。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乃是性所好惡,非出于勉強也。自欺是欺其心,慎獨即不自欺。誠者自成,而道自道也,自欺不可謂無人知。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若此”。由此來看,陸九淵也非常看重誠意的工夫。這些都與楊簡的觀點形成鮮明對比。

    四、余論

    宋代以后,《大學》作為四書之首,在歷史上影響很大,不管是程朱學派,還是陸王學派,抑或是張載、王夫之一系的氣學,總體上對《大學》都是高度肯定的。因此,楊簡對《大學》的激烈批判,也遭到后世儒者的猛烈抨擊。明代王宏說:“楊慈湖謂格物不可以窮理,訓云‘吾心本無物,忽有物焉,格去之可也。物格則吾心自瑩,塵去則鑒自明,滓去則水自清矣’。此全是禪宗。又疑《大學》之文支離破碎,謂非孔子所作,不知其何所根據,乃欲申其邪說,至排圣經而不顧?孰謂慈湖之罪隱而難知哉!”(第10冊王宏視《大學》為圣經,認為楊簡對《大學》的排斥完全是禪學立場,他視楊簡為圣學罪人、其說為“邪說”。這也難免言之過激。在今天來看,跳出儒家門戶之見,禪學自有禪學的價值,不宜一概否定。當然,楊簡對《大學》幾乎全盤否定的態度顯然也是偏頗的。后來,晚明陳確也提出“《大學》非圣經”,王瑞昌認為,“慈湖之非《大學》,多是從其‘無意’說起見,與乾初非《大學》之理據不同。但都認為‘八條目’有支離之病,此則兩人所見略同”。清代汪中也認為《大學》并不符合“圣人之道”。這些都是儒學史上非常“另類”的觀點。

    傳統上我們多把楊簡視為陸九淵的弟子,實際上,楊簡思想與陸九淵在很多方面有較大差別。如在對孟子的看法上,陸九淵是全面推崇,而楊簡則有肯定有批評。同樣,在對《大學》的看法上,楊簡可謂是全面否定,而陸九淵基本上是全面肯定,兩人觀點反差較大。當然,楊簡與陸九淵關于格物的理解也有相似處,楊簡大體上以格物為去除物欲、物象對本心光明的遮蔽,陸九淵總體上也是以格物為去除蒙蔽、發明本心。

    楊簡對《大學》持全面否定的態度,確實有過激之處,有些批評也顯然是牽強的,但其懷疑精神,以及其關于《大學》的具體討論,也有一定啟發意義,也不能說就毫無價值。楊簡通過對《大學》的批判性詮釋,實際上也是建構自己一套獨特的思想體系,這套話語也誠如后人所批評的,有一定的禪學風格,我們不妨稱楊簡之儒學為禪儒或者禪學化儒學,既有禪學風格,也有儒學精神,這在儒學發展史上也可謂一種“另類”,雖有別于儒學主流正統,但從思想史來看,也有其價值。就對《大學》的看法而言,我們今天需要平常心。我們沒必要把《大學》說成“圣經賢傳”,將其過于神圣化,以至于拒絕任何懷疑與批判。同時,我們也不能像楊簡那樣將《大學》說得一無是處?!洞髮W》在近現代中國社會思想的變革中,仍發揮了積極意義,如明德、新民、止于至善、格物致知等,被不少高校作為校訓?!洞髮W》的不少觀念和格言,在今天仍為人們所重視,這是有道理的。

     

    作者:翟奎鳳,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哲學博士,教育部“長江學者獎勵計劃”青年學者,主要從事儒家哲學研究

    原載:《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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