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第二次到齊國,與齊宣王有一段融洽的時光。此時,孟子的“四端說”已經形成,他決心用“不忍人之心”啟發齊宣王,使其行仁政而王天下。環顧當時各國,齊國最有條件實現仁政和王道理想,孟子對齊宣王抱有極大的期望。然而一個事件的發生,使孟子的愿望落了空,他與齊宣王的關系也急轉直下。
公元前316年,燕王噲效法上古堯舜,讓國于燕相子之,自己反為臣下,最終引起了一場內亂。而齊宣王趁機出兵,在很短的時間內,攻下了燕都,曾經強大的燕國竟因為禪讓而一度亡國。我們知道,中國歷史上曾經實現過“禪讓”,但這主要是在堯舜時期。自從夏啟破壞了禪讓制度后,帝位傳承一直是實行世襲的。那么,為什么1500多年后的燕王噲突然要恢復這種古代制度呢?關于此事的原委,我們以前的了解主要是來自太史公司馬遷。
太史公在《史記·燕召公世家》中說:燕王噲是上了蘇代、鹿毛壽的當,糊里糊涂地讓了國,結果給燕國帶來一場災難,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了進去。蘇代是著名縱橫家蘇秦的弟弟,而蘇秦與子之是親家,所以子之就請蘇代幫忙,游說燕王噲讓國給自己。當時,蘇代在齊國任職,正好出使燕國,就有意刺激燕王噲說:“齊王一定不能稱霸,他事必躬親,連大臣都不信任。”燕王噲聽后,就把政事交給子之來管。作為回報,子之送給蘇代很多金子。一個叫鹿毛壽的人說:“當年堯把天下讓給許由,許由不接受,這樣堯既有讓天下之名,又沒有失去天下。您不妨學習堯的做法,也讓國給子之,子之一定不敢接受,這樣您就有了與堯一樣的名聲了。”結果燕王噲被鹿毛壽忽悠,真把國讓給了子之。太史公的說法可信嗎?筆者認為不可信!太史公說,鹿毛壽只是勸燕王噲假裝禪讓,但是此事后續的發展是子之真的接受了讓國。如果燕王噲的讓國是不情愿的,他能答應嗎?所以太史公的說法是自相矛盾、不可信的。
1998年,郭店楚墓竹簡公布,其中有一篇《唐虞之道》,極力稱贊、宣揚禪讓?!短朴葜馈烽_篇稱:“唐虞之道,禪而不傳。堯舜之王,利天下而弗利也。”“唐虞”指唐堯、虞舜,他們都實行禪讓,而不傳子。為什么他們要這么做呢?因為他們要有利于天下民眾,而不把天下看作個人的私利?!短朴葜馈飞踔琳f:“不禪而能化民者,自生民未之有也。”不實行禪讓而能把民眾治理好,這是從有人類以來就不曾發生過的?!短朴葜馈啡绱丝隙ā①潛P禪讓,這在以往的傳世文獻中很少見。
《郭店楚墓竹簡·唐虞之道》書影
一開始,筆者對《唐虞之道》并沒有過多關注。但2002年,《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第二冊公布,其中又有兩篇討論禪讓的文獻,這就引起了筆者的注意。其中一篇叫《容成氏》,是講上古帝王傳說的,起于容成氏等古帝王,止于武王伐商。由于第一簡殘缺,整理者估計,上古帝王約有21人。竹簡開篇稱:
[容成氏……尊]盧氏、赫胥氏、喬結氏、倉頡氏、軒轅氏、神農氏、?丨氏、壚畢氏之有天下也,皆不授其子而授賢,其德酋清,而上愛下,而一其志,而寢其兵,而官其材。
古人常常借先王表達政治理想。《容成氏》提出,堯以上約有20多位上古帝王,“皆不授其子而授賢”。這樣,禪讓就具有更充分的歷史根據。如果將《容成氏》的古史傳說體系與后來流傳的炎黃古史傳說體系作一個比較,我們不難發現,二者的區別在于:一個重禪讓,一個重世襲。在炎黃古史傳說體系中,只有堯、舜實行禪讓,其余從黃帝到堯,都是傳位于子孫,而不是傳賢。而《容成氏》則將上古實行禪讓的帝王擴大到20余位,這顯然是以托古改制的形式來宣揚、肯定禪讓的。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第二冊中,還有一篇文獻叫《子羔》。“子羔”是孔子的弟子,姓高名柴,他個子比較矮,孔子對他評價也不高,認為他比較愚笨(參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所以人們對他不太重視。但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中,發現了關于他的材料。在《子羔》中,子羔問孔子:禹、契、后稷,他們到底是“人子”(凡人所生的兒子),還是“天子”(天神之子)?我們知道,禹、契、后稷分別是夏人、商人和周人的始祖,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知其母而不知其父”。所以子羔感到疑惑,他們三人的父親到底是誰呢?是因為“其父賤而不足稱也與?”即他們的父親地位卑賤而不被人們所知嗎?還是因為他們的父親不是凡人,而是天神?孔子肯定禹、契、后稷均為天神之子,并講述了他們三位的降生神話。
這三位中,比較特殊的是禹。因為根據記載,禹為鯀所生,是知其父的。其實關于禹的出生,有不同的傳說。一種說法出自《山海經·海內經》:鯀沒有經過天帝同意,私竊息壤來人間堵塞洪水,天帝知道后勃然大怒,下令將鯀殺死在羽山郊外;鯀死后,身體三年不化,剖開他的肚子,就生出了禹。還有一種說法出自《竹書紀年》等文獻:禹的母親叫修己,有一天外出,看到流星飛過,晚上做夢有感,吞服了一顆神珠;不久后,修己有孕,剖開背部,就生出了禹?!蹲痈帷分械挠涊d與后一種說法相近:禹的母親是有莘氏之女,有一次去祭天祈子,有感而孕,三年后,剖開背部,就生下了禹。
《圣君及先儒圖冊》中的大禹畫像
契的故事,我們都比較熟悉了。契的母親叫簡狄,是有娀氏之女。有一次,她與姐妹去洗澡,看到玄鳥下了一顆蛋,她吞下了這顆蛋,就懷孕生下了契?!对娊?middot;商頌·玄鳥》中的“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說的就是這件事?!蹲痈帷返恼f法與其大致相似,只是沒有說“洗澡”,而是“游于央臺之上”,也是吞服了鳥蛋。
后稷的母親叫姜嫄,是有邰氏之女。有一次,她去郊外,看到巨人的腳印,感到好奇,就用腳去踩,結果感而有孕,生下了后稷。姜嫄起初認為這孩子不吉利,就把孩子拋棄到野外,結果牛馬見了孩子都繞道走,飛鳥用羽毛給孩子取暖,姜嫄這才知道這孩子非同一般,將孩子抱回來精心撫養。由于后稷曾一度被拋棄,所以也名“棄”?!蹲痈帷返恼f法與其大致相似:后稷之母“游于玄丘之內”,祈禱讓自己懷上孩子,隨后踩巨人腳印而生后稷。[參見廖名春:《上博簡〈子羔〉篇感生神話試探》,《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6期]
以上是孔子所講的禹、契、后稷的降生神話,但孔子的回答又引出了一個問題:既然禹、契、后稷都是“天神之子”,那么,為什么他們反而做了“凡人之子”舜的臣子呢?根據史籍記載,舜的父親是瞽叟,是一個普通人,而禹、契、后稷都是舜的臣子。在《子羔》中,孔子解釋說:古代存在一個“善與善相受也”的禪讓時代,堯見舜賢,就讓位于舜,這樣舜就成了天子。“舜其可謂受命之民矣。舜,人子也,而三天子事之。”舜可以說是接受了天命的人??!舜雖然是凡人之子,卻有三位天神之子侍奉他。此篇旨在說明,一個人是否有資格君臨天下,應取決于他是否賢德,而不應取決于他的出身;《子羔》跟《唐虞之道》一樣,也是竭力鼓吹尚賢和禪讓的。(參見裘錫圭:《新出土先秦文獻與古史傳說》,載《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集刊》第4輯)
《容成氏》、《子羔》與《唐虞之道》的年代大致相同,都是在公元前300年之前。在同一時期能夠發現三篇討論禪讓的文獻,這一定不是偶然的。經過研究,筆者撰寫了《戰國時期的禪讓思潮與“大同”“小康”說——兼論〈禮運〉的作者與年代》[張學智主編:《儒學與當代文明:紀念孔子誕生2555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卷四)》]一文,提出戰國前期出現了一個宣傳禪讓的社會思潮,儒、墨、道、法各家都曾參與其中,極力論證、說明禪讓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三篇關于禪讓的竹簡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完成的,是禪讓思潮的產物。其實不只是出土文獻,傳世文獻中也有不少關于禪讓的記載,只是以前沒有引起人們注意而已。
例如:據《戰國策·秦策一》,秦孝公患病,臥床不起,想把王位傳給商鞅,商鞅堅決辭謝,沒有接受。秦孝公卒于公元前338年,比燕王噲讓國還早20多年。商鞅沒有接受王位,是因為他反對禪讓嗎?不是的。商鞅說:“堯舜君臨天下,不是要把天下看作個人的私利,而是為天下人君臨天下。選出賢能之人,把王位傳授給他,不是要疏遠父子而親近外人,而是明白了治亂的道理。”(參見《商君書·修權》)所以商鞅是贊成禪讓的,只是沒有勇氣付諸實踐而已,他自己也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又據《呂氏春秋·審應覽·不屈》,梁惠王曾對惠施說:“古代享有國家的,都是賢德之人,我的才華實在不如先生,我愿意把王位讓給你。”惠施本事很大,有書五車,是當時非常博學的人,雖是學者,卻有政治才干,提倡“合縱”,做了魏國的相。他在才干與智力上均碾壓志大才疏的梁惠王,所以讓梁惠王產生了禪讓的想法?;菔┲x絕后,梁惠王又請求道:“假如我不做國君,把王位讓給賢德的人,這樣就可以制止人們的爭奪之心了,你一定要聽我的。”可能因為梁惠王之前經歷了一連串的軍事失敗,地位受到挑戰,所以他想以禪讓的方式,平息宗室內部對他的質疑?;菔]有接受梁惠王的請求,是認為禪讓有什么不妥嗎?不是的?;菔┱f:“您是大國的國君,把國家讓給別人是可以的。我只是一個平民,本來可以接受一個大國,卻謝絕了,這不是更能制止人們的貪爭之心嗎?”可見惠施并不認為禪讓有什么不對,只是他吃不準梁惠王是否真心想禪讓,所以不敢貿然答應。另據《戰國策·魏策二》,魏國的犀首、著名縱橫家公孫衍也曾向張儀許諾,要游說魏襄王讓國于他。可見,言說禪讓是當時普遍的社會風氣,這一風氣自然也影響到了當時的君王。
惠施雕像
燕王噲正是在這一風氣的影響下,毅然采取了禪讓的政治實踐。當然,燕王噲能夠讓國,與他自身的性格、才干也是有一定關系的。燕王噲即位不久,就曾聯合楚、韓、魏、趙四國攻打秦國,卻遭到失敗,這很可能讓他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懷疑。加之他行事低調,不像其他君主有很強的權力欲,燕國雖然也是大國,地方千里,軍隊數十萬,但燕王噲保持著儉樸的生活:他不沉湎女色,也不喜歡音樂,在宮內不興建深池、高臺,在宮外不射箭、打獵,他還親自拿著農具整治田地。(參見《韓非子·說疑》)這種性格使他敢于放棄權力,進行大膽的政治改革。所以燕王噲讓國并非如太史公所說,是偏聽偏信的結果,而是受到戰國禪讓思潮的影響,有著多方面的動機和原因,除了蘇代等人的鼓動之外,燕王噲更多考慮的,恐怕還是想通過禪讓,選擇一位賢明之君,使燕國在當時激烈的國際競爭中立于不敗,甚至脫穎而出,稱王天下,實在是“利天下而弗利”的高尚之舉。
然而政治改革是有風險的,尤其是觸及根本制度的變革,僅有高尚的動機遠遠不夠,還必須懂得權力的運作,既要堅守政道,還要有相應的治道。在確立政治改革的目標后,需要有一套實現政治目標的策略和方法,而后一方面恰恰是燕王噲所缺乏的。為了樹立子之的威信,他將三百石以上官吏的印章全部收回,交給子之,然后把王位讓給子之,自己反為臣下。自此,燕國的一切政事都由子之決定。燕王噲的這一番操作,不僅讓燕國的官吏、百姓無法理解,也激起了太子平的強烈反彈。政治改革之所以難以成功,就在于它會觸及一部分人的利益。燕王噲讓國最大的受害者是太子,因此如何處理、協調好太子與子之的關系,實現權力的平穩過渡,是燕王噲讓國成敗的關鍵。但燕王噲的所作所為,不僅沒能完成權力的轉移,反而激化了矛盾,引發了一場內亂。太子平看到本來應該屬于自己的王位,被父親拱手送給了別人,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于是聯絡將軍市被起兵討伐。但此時子之已經登上王位,豈肯放棄得到的權力?結果雙方陷入混戰,為齊國武裝入侵提供了機會。
齊國趁機出兵,很快攻下了燕國。齊宣王派人詢問孟子,是否應該占領燕國。孟子從“民本”的立場出發,回答說:如果燕國的百姓歡迎您占領燕國,那您就占領它;如果燕國的百姓反對您占領燕國,您就不要占領它。(參見《孟子·梁惠王下》)孟子的意思是要施行仁政,尊重民意。但齊軍占領燕國后,燒殺擄掠,搶劫財物,甚至將燕國的祭器都運回了齊國。這激起燕人的強烈反抗,諸侯也出兵救燕。于是,孟子向齊宣王建議,釋放擄掠的人口,返還搶奪的祭器,與燕人商議,選立一位國君,主動從燕國撤兵。(參見《孟子·梁惠王下》)但齊宣王沒有聽從孟子的建議,最后被諸侯的援軍打敗?!睹献印芬粫灿涗浢献优c齊宣王的對話十四章,其中七章為孟子向齊宣王宣揚仁政。在我們熟悉的“以羊易牛”章中,談話雙方態度和緩,氣氛融洽,應該是發生在“伐燕”事件前。而在另外七章中,孟子的態度有了明顯變化,經常對齊宣王批評、指責,致使“王顧左右而言他”(《孟子·梁惠王下》),這應該是發生在“伐燕”事件之后。經過這次事件,孟子對齊宣王深感失望,于是辭官而去,離開了齊國。
作者:梁濤,中國人民大學杰出學者,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山東省“泰山學者”特聘教授,教育部文化素質教育指導委員會委員。擔任孟子研究院秘書長、“荀子與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孟子研究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荀子研究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