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面對徹底敗壞的社會秩序,鄭玄在天人之學的框架下通過以禮注《易》彰顯了禮的意義:首先,“太易”是宇宙的本源,“太易”通過氣變、形變形成了有序的世界,宇宙的本然秩序即自然之禮。其次,天地之德成就了人道之禮,圣人效法自然之禮而制定禮法制度,踐行人道之禮應當順應天地自然之氣、數,從而與天道相感通。最后,天人和諧統一的理想狀態是“嘉會禮通”。君王推行禮法制度,進而禮教大成、政教風行,人道與天道和諧統一,天下善治,長久亨通。以禮注《易》的相關內容,承載著鄭玄對社會現實的深沉關懷,寄寓著正定天下秩序的儒者期許。
關鍵詞:鄭玄;易;禮;政教;嘉會禮通
以禮注《易》是鄭玄易學的一大特色。張惠言說:“鄭玄之《易》,其要在禮。”[1]對此,既有研究多圍繞鄭玄的解《易》體例與方法展開探討。本文擬對鄭玄以禮注《易》的哲學意蘊作一番探討,懇請方家指正。
一、天地內蘊自然之禮
宇宙論是鄭玄以禮注《易》的思想依據。通過對《周易》和《易緯·乾鑿度》的注釋,鄭玄論及了宇宙的起源和運行規律,層層揭示了宇宙的生成規則與秩序性。依鄭玄之意,天地本于“太易”,宇宙生化內蘊著本然的禮樂價值。具言之,有以下三方面:
其一,宇宙萬物的產生本于“太易”,“太易”妙物、用數,既是宇宙萬物的本源,也是宇宙萬物存在、運行的所以然之理。
鄭玄沿著《易緯》的思路,闡發了其天道觀。他說:“天地本無形,而得有形,則有形生于無形矣。故《系辭》曰‘形而上者謂之道’。”[2]依鄭玄之意,宇宙的本源是“太易”,《系辭》中的“易”即是“太易”。“太易”即“無”,為天地未分的狀態,天地萬物從“無”中忽然自生:“太易既自寂然無物矣,焉能生此太初哉?則太初者,亦忽然而自生。”(《鄭玄全集》,第2279頁)
鄭玄對太易的解釋頗具哲學意味?!兑拙?middot;乾鑿度》曰:“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成而未相離。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無形畔。”鄭注曰:“此明太易無形之時,虛豁寂寞,不可以視、聽、尋?!断缔o》曰‘易無體’,此之謂也。”(《鄭玄全集》,第2280頁)此處的“渾沌”是指“太極”:“太極者,物象與天同極。”(《鄭玄全集》,第2319頁)鄭注《系辭》“易有太極”云:“極中之道,淳和未分之氣也。”(《鄭玄全集》,第69頁)太極為萬物相渾成而未分的中和之氣,此氣無法視之、聽之、循之,據此,太易便是太極的體性。
雖然太易無形、未見物、未見氣,但并非絕對的空無。鄭注《乾坤鑿度》“太易始著,太極成”云:“太易,無也;太極,有也。太易從無入有,圣人知太易有理未形,故曰太易。”(《鄭玄全集》,第2319頁)可見,太易體性為“無”,故能突破有形維度的種種局限而涵攝宇宙萬有之理,“感天下之動”,“炤天下之明”(《鄭玄全集》,第2275頁)。質言之,太易無形而有理。因此,萬物忽然而生后,太易并非孤懸于宇宙萬物之外,而是不離乎萬物:
道無方也,陰陽則有方矣;道無體也,陰陽則有體矣。無方故妙物而為神,無體故用數而為易;有方則上下位焉,有體則大小形焉,是物而已。然所謂道者,未嘗離物,而物無乎非道,則道非即陰陽,非離陰陽,而萬物之所由者,一陰一陽而已。彼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者,皆萬物之所不由也。(《鄭玄全集》,第62頁)
夫《易》者,用數而非數也。變動不居,超然于形器之外,以此盡其性,則極高明矣。(《鄭玄全集》,第64頁)
簡而言之,太易不僅是宇宙萬物的本源,也是宇宙萬物運行之道。它非陰陽,又不離陰陽,以乾坤陰陽之蘊而顯發。它雖無方、無體,卻能“妙物”“用數”,即“無所不在,無處不包,當下便是……一切的一切,皆由它而成:天地之所以爛明,八卦之所以布設,律歷之所以錯序,五緯之所以調列,四時之所以順軌,無非由這點乾坤之蘊而成”[3]。宇宙萬事萬物的生成及存在皆承載著太易之道。
其二,太易通過氣變、形變形成了有秩序的世界。
《易緯·乾鑿度》將天地的產生視為數變的過程。依鄭玄之意,這個數變的過程就是“太易用數”使然。鄭玄把“太初”“太始”“太素”分別等同于一、七、九,基于此,太易生太初、太始、太素,乃是一種數的轉化關系:
太易變而為一,謂變為太初也;一變而為七,謂變為太始也;七變而為九,謂變為太素也。乃復變為一,“一變”誤耳,當為“二”。二變而為六,六變而為八,則與上七、九意相協。不言如是者,謂足相推明耳。九,言氣變之究也;二,言形之始,亦足以發之耳。又言乃復之一,易之變一也,太易之變,不惟是而已。乃復變而為二,亦謂變而為太初。
二變為六,亦謂變而為太始也。六變為八,亦謂變而為太素也。九,陽數也,言氣變之終;二,陰數也,言形變之始,則氣與形相隨此也。初太始之六,見其先后耳……自太易至太素,氣也形也……清輕上而為天,重濁下而為地,于是而開闔也。天地之與《乾》《坤》,氣形之與質本,同時如表里耳。(《鄭玄全集》,第2292-2293頁)
與《易緯·乾鑿度》中數的化生周而復始的觀點相左,鄭玄認為數變有陰陽奇偶兩個系列:一、七、九遞變為陽變,即氣變;二、六、八遞變為陰變,即形變。這兩個變化過程先后相隨,皆為太易、太初、太始、太素之間的轉化。鄭玄認為這種數的轉化歸根到底是氣的轉化,也是象的轉化。
鄭注《乾鑿度》“易變而為一”曰:“一主北方,氣漸生之始,此則太初氣之所生也。”注“一變而為七”云:“七主南方,陽氣壯,盛之始也,萬物皆形見焉,此則太始氣之所生者也。”注“七變而為九”云:“西方,陽氣所終,究之始也,此則太素氣之所生也。”(《鄭玄全集》,第2280頁)如此,在數的邏輯下,在氣的推動下,宇宙萬象不斷演化,清輕之氣上而為天,重濁之氣下而為地。
天地萬物形成后,在太易的作用下,萬物各有其位、各有其性。鄭玄曰:“萬物是八卦之象,定其位,則不遷其性,不淫其徳矣。故各得自成者也。”(《鄭玄全集》,第2278頁)由此,宇宙由無形的太易用數、妙物,通過氣變、象數的邏輯逐漸演變成一個有秩序的形質世界,天地之道于是得以彰顯。鄭玄闡發《易》之三義時說:“又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此言其張設布列不易者也。”(《鄭玄全集》,第5頁)天所處的位置為上,地所處的位置為下。天地因陰陽之氣的作用而地位不同,萬物也有了上下、貴賤、等級之別。這種宇宙的本然秩序是亙古不變的。
其三,宇宙的自然秩序是有節奏、律動的。
依鄭玄之見,在陰陽之氣的作用下,自然界形成了四時變化,萬物隨之生長收藏:“萬物出于震,雷發聲以生之也。齊于巽,風搖動以齊之也。潔猶新也。萬物皆相見,日照之使光大。萬物皆致養焉,地氣含養使有秀實。萬物之所說,草木皆老,猶以澤氣說成之。戰,言陰陽相薄,西北陰也,而乾以純陽臨之,猶君臣對合也??玻瑒谪砸?。水性勞而不倦,萬物之所歸也。萬物自春出生于地,冬氣閉藏,還皆入地。萬物之所成終而所成始,言萬物陰氣終、陽氣始,皆艮之用事。”(《鄭玄全集》,第82頁)陰陽二氣流行變化,演化為四氣、八氣、十二氣,它們在不同的時空下呈現不同的狀態。[4]宇宙萬物的生長衰亡皆在氣的作用下展開。由此,氣使宇宙充滿了生機,它于不同時空的流行變化使宇宙的運行有了節奏、律動。
總之,鄭玄本于太易,將萬事萬物統攝在一個以氣為生生動力且充滿律動的宇宙自然秩序之下。這種宇宙秩序,實質上是一種“自然之禮”。由此,鄭玄得以將自然存在之維轉化為人文價值之維,即以宇宙論為根據,開顯人道的價值意義,以禮的理念來設計天下秩序、揭示王道理想。
二、人道之禮“與天地同節”
鄭玄認為,人道秩序與天地之序位相應,人道之禮法于天地自然。
首先,圣人制定禮法制度效法于天地自然之秩序。鄭玄在注釋《易緯·乾鑿度》“伏羲乃仰觀象于天,俯觀法于地,中觀萬物之宜,始作八卦……故易者,所以經天地、理人倫而明王道……象法乾坤,順陰陽,以正君臣、父子、夫婦之義”時言:“天地氣合,而化生五物。天地陰陽尚有尊卑、先后之序,而況人道乎?”(《鄭玄全集》,第2276頁)
天地本有自然秩序,人效法之而有人道秩序?!抖Y記·禮運》及鄭注曰:
是故夫禮,必本于大一,分而為天地,轉而為陰陽,變而為四時,列而為鬼神,其降曰命,(圣人象此,下之以為教令。)[5]其官于天也。(官,猶法也。此圣人所以法于天也。)(《鄭玄全集》,第1661頁)
夫禮必本于天,(本于大一與天之義。)動而之地,(后法地也。)列而之事,(后法五祀。五祀,所以本事也。)變而從時,(后法四時。)協于分藝。(協,合也。言禮合于月之分,猶人之才也。)(《鄭玄全集》,第1661頁)
孔穎達疏曰:“天地未分,混沌之元氣也。極大曰大,未分曰一,其氣既極大而未分,故曰大一也。”[6]此與鄭玄的思想相契合。“大一”即“太極”,是無形的中和之氣。此氣忽然而分,輕清為天,重濁為地,天之氣運轉為陽,地之氣運轉為陰。圣人制禮效法天地陰陽之象,貴左象陽,貴右法陰,陽時行賞,陰時行罰。陰陽消長形成四時,陽長為春夏,陰長為秋冬,圣人制禮法之,則有吉兇之禮。
四時變化而生萬物,皆鬼神之功,圣人制禮,陳列鬼神以為教。故圣人作禮法天而下以教民。[7]概而言之,天地既分后便有一個自然的禮序。圣人制定禮法典章制度就是順應天地自然運行的規律,效法天地自然的這個禮序。如鄭注《周禮·小宰》云:“六官之屬三百六十,象天地四時日月星辰之度數,天道備焉。”(《鄭玄全集》,第760頁)《周禮》以天、地、春、夏、秋、冬命名六官,反映出禮法典章制度是依據天地自然設計的。
其次,鄭玄把天地之數解釋為五行之氣,五行與仁義禮智信五常一一對應,由此可知,天地之德成就了人道之禮。其注《禮記·中庸》“天命之謂性”曰:“天命,謂天所命生人者也,是謂性命。木神則仁,金神則義,火神則禮,水神則信,土神則知。”(《鄭玄全集》,第1901頁)由此可見,人之五德源于天地之五行。在注《易》過程中,他也申明了這一觀點,如注《系辭傳》“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曰:
天地之氣各有五。五行之次,一曰水,天數也;二曰火,地數也;三曰木,天數也;四曰金,地數也;五曰土,天數也。此五者,陰無匹,陽無耦,故又合之。地六為天,一匹也;天七為地,二耦也;地八為天,三匹也;天九為地,四耦也;地十為天,五匹也。二五陰陽各有合,然后氣相得,施化行也。(《鄭玄全集》,第66-67頁)
五行各有其生數與成數。五行生數為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五行成數為水六、火七、木八、金九、土十。生數與成數相并,五行之氣落實于人,即為仁義禮智信五種價值。由此,天地自然之德由宇宙自然存在維度轉化為人文價值意識。如此,禮通過數的邏輯、氣的作用內植于人心,人具有了實現禮的內在自覺性和德性根據,鄭玄言:“三百、三千,皆由誠也。”(《鄭玄全集》,第1670頁)人以心之“誠”踐行禮,發動這種自覺性,禮之德就會漸然彰顯,與天地自然之德相應。
最后,踐行人道之禮應以“氣”為根據,順天地自然之氣、數,契合天地自然之節律。鄭玄主張人道之禮本于自然之禮,是以氣化思想為根據的?!抖Y記·樂記》及鄭注云:“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言順天地之氣與其數。)和,故百物不失;(不失其性。)節,故祀天祭地。(成物有功報焉。)明則有禮樂,(教人者。)幽則有鬼神。(助天地成物者也。)”(《鄭玄全集》,第1777-1778頁)禮順天地之氣與數,故能“與天地同節”。
圣人制禮主要是效法陰陽消息生化之道,比如,以天地四時命名六官不僅僅是效法名稱等外在形式,而是以天、地、春、夏、秋、冬的運行規律和所彰顯的自然屬性界定六官的職能。(參見《鄭玄全集》,第721-722頁)禮法旨在教化世人尊天敬地,無論是宏觀的國家治理,還是個人的生活,踐行禮都要效法天地之氣、數,順應天地之生化律動,與天地節律一致。在注《易》過程中,鄭玄多次表達了這一思想。
例如,其注泰卦《大象傳》“后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云:“財,節也。輔相、左右,助也。以者,取其順陰陽之節,為出內之政。春崇寬仁,夏以長養,秋教收斂,冬敕蓋藏,皆可以成物助民也。”(《鄭玄全集》,第24頁)“取其順陰陽之節”,即治國理政應順應陰陽變化和自然節律,如此,萬民遵守、踐行國家頒布的禮法政令也自然順應了陰陽之道,契合天地自然的律動。
又如,鄭玄注泰卦六五云:“五爻辰在卯,春為陽中,萬物以生。生育者,嫁娶之貴。仲春之月嫁娶,男女之禮,福祿大吉。”(《鄭玄全集》,第24頁)按鄭氏爻辰說,泰卦六五爻辰在卯,卯為仲春二月,震卦用事,萬物得以孕育生發。對應人道,則有婚姻生育之象。此時行嫁娶之禮,正順應天地生發之氣,最為吉祥。
咸卦鄭注云:“咸,感也……山氣下,澤氣上,二氣通而相應,以生萬物……其于人也,嘉會禮通,和順于義,干事能正,三十之男有此三德,以下二十之女,正而相親說,取之則吉也。”(《鄭玄全集》,第39頁)咸卦上下二氣交感,陰陽相通。于人事而言,若三十之男有合禮、合義、得正三德,娶二十之女就會非常吉祥。
為何如此?《周禮·地官·媒氏》“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鄭注曰:“二三者,天地相承覆之數也?!兑住吩?lsquo;參天兩地而奇數’焉。”(《鄭玄全集》,第850頁)三為天數,二為地數,天為男,地為女。男女以三十、二十之年齡順應天地相承覆之數,以德感通陰陽之氣,故而獲得吉祥??梢?,從個人角度而言,踐行禮也要順應天地陰陽之氣、數。
綜上可見,在注《易》過程中,鄭玄反復申明人道之禮與天地自然秩序相契合。這與漢代天人感應的思路是一致的。禮是人實現與天道相感相通最主要且最直接的途徑。人應該由易道領會天道,挺立天地自然賦予人的禮樂精神,維護人間秩序,從而與天道相感通。
三、“嘉會禮通”的人文理想
依鄭玄的理解,人道之禮與天地節律一致,人道與天道相感相通的境界就是“嘉會禮通”?!段难詡鳌穼⑶载赞o“元亨利貞”詮釋為四德:“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鄭玄常常將“亨”解釋為“嘉會禮通”,如注《系辭傳》“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曰:“在仁為元,在義為藏,在禮為嘉……”(《鄭玄全集》,第62頁)注蒙卦曰:“互體震而得中,嘉會禮通。”(《鄭玄全集》,第19頁)注大有卦曰:“使嘉會禮通。”(《鄭玄全集》,第26頁)注震卦曰:“人君有善聲教,則嘉會之禮通矣。”(《鄭玄全集》,第53頁)
值得注意的是,鄭玄時常把“亨”“嘉會禮通”與“政教”[8]聯系在一起。這與鄭玄對禮理解的有關。在他看來,禮是維護政治統治秩序的關鍵,是實現政教的載體。鄭玄以《周禮》為體、《儀禮》為履,[9]因為《周禮》為社會政治制度之學,《儀禮》則專講典禮儀式及日常禮節,他把禮樂儀軌納入典章制度之中,如此,《周禮》成了立制之本,《儀禮》為明體之所行踐履之事。禮不只是禮樂,更是國家政教大典。[10]
鄭玄并非只重視制度名物,而是主張以政立教,即禮需要通過國家制度的強制作用落實于具體的實踐生活,彰顯其道德教化功能,最終實現社會政治制度的清明。在鄭玄看來,禮的意義不只是維護社會政治秩序的穩定,還能調節天與人的關系。隆禮崇德、政教修明,最終是要感通天道,實現天人的和諧統一,這便是“嘉會禮通”的理想狀態,亦即鄭玄追求的王道之治。以下從三方面論之。
其一,“嘉會禮通”的實現是由內而外的過程。君王推行禮法制度,教化眾人,于內感通、彰顯人之道德,于外使政教風行天下。
鄭注“嘉禮”云:“嘉,善也。所以因人心所善者而為之制。”(《鄭玄全集》,第886頁)嘉禮是五禮之一,是一種善而美的禮儀。依鄭玄之意,嘉會始于心,由內而外地彰顯善與美。王道喚醒人內在的道德自覺,成就人內在的禮德,施行外在的政教。他認為內在的善必須通過政教來喚醒,君主通過禮制垂世立教,以禮踐德。禮雖有強制意味,但最終是為了感化民眾。鄭玄注賁卦卦辭曰:
賁,文飾也。離為日,日,天文也;艮為石,石,地文也。天文在下,地文在上,天地之文交相而成賁賁然,猶人君以剛柔仁義之道飾成其德也。剛柔雜,仁義合,然后嘉會禮通,故亨也。(《鄭玄全集》,第31-32頁)
賁卦上離下艮,離為日之象,為天文,艮為地之象,為地文。君王效法天地陰陽之道,剛柔兼顧、仁義并行,以此成就人道之德。那么,君王如何“以剛柔仁義之道飾成其德”呢?鄭玄說“剛柔雜,仁義合,然后嘉會禮通”,即君王通過推行禮法政教來倡導剛柔仁義之道。仁義之道根植于人心,眾人通過踐行禮法政教,使人心之仁義與天道之陰陽、地道之剛柔得以真正會通,禮的精神得以真正實現。其最終結果是政教風行天下。鄭玄注同人卦曰:
乾為天,離為火,卦體有巽,巽為風。天在上,火炎上而從之,是其性同于天也。火得風,然后炎上益熾,是猶人君在上施政教,使天下之人和同而事之。以事為人和同者,君之所為也,故謂之“同人”。風行無所不遍,遍則會通之德大行,故曰“同人于野,亨”。(《鄭玄全集》,第25頁)
同人卦互體有巽風,鄭玄取巽為風教之象。同人上乾為天,為君王。從字面意思看,同人卦卦辭并不具有禮義或政教的內容。但鄭玄認為,此卦表示君王實行禮法政教,天下人皆順從而踐行,禮法政教感通人心,最后政教風行天下。
其二,“嘉會禮通”是人間秩序與天道秩序的統一。君王實行禮法政教,政教順天道而行,人則以禮為中介去感通天地之氣,與天地的律動相感相通。
前文已言,人道之禮效法天地,而禮樂的根本精神在于感通天地之道。在禮制的作用下,人應挺立道德自覺,通過陰陽消息的感通規律實現人道之禮與天地之氣、天地之德的契合感通,成就人的道德生命,從而實現人道與天道的統一。鄭玄注震卦曰:
震為雷。雷,動物之氣也。雷之發聲,猶人君出政教以動國中之人也,故謂之震。人君有善聲教,則嘉會之禮通矣。(《鄭玄全集》,第53頁)
震卦卦辭原本不具有禮的意蘊,鄭玄的注解則圍繞“政教”“嘉會禮通”展開。由此處逸出經文的解釋不難體察到其用意之深。依鄭玄理解,震為雷,聲震四方;同時,震主春、東方,喻示萬物開始生出。雷聲轟鳴,萬物莫不受其振動鼓舞,在生發之氣的鼓動下奮而出地。對應于人事,則此“動物之氣”如人君施行禮法政教。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禮順天地之氣、數,且內化為人心之禮,君王實行禮法政教如雷一般威嚴,具有強大的威懾力,又如“動物之氣”一般春風化物,具有強大的感召力、感化力。
由此,天下百姓莫不以戒懼誠敬之心遵守、踐行禮法政教,繼而以禮法政教為中介照見心中之禮,感通天地之氣與數。這正如天地間草木蟄蟲受自然生發之氣的鼓動后而萌動生出,生命于此接通天地生生之氣,天下百姓也在君王推行的善教聲下,通過心與氣的作用,由內而外地實現與天地之氣的感通,最終人之道德價值維度的生命得以在宇宙天地間全然成就,人道的善德仁政與天道相感通,于天地間風行亨通,人間秩序與天道秩序實現了統一。
其三,實現“嘉會禮通”的理想秩序,意味著萬事萬物得以正定,天下和諧美好且長久亨通。
在鄭玄看來,人道順天地之氣、數,實行禮法政教,從個人到社會都會在價值層面與善、美會通。倘若悖禮而行,社會就會混亂失序。荀爽亦有類似的觀點:“禮者,所以興福祥之本,而止禍亂之源也。人能枉欲從禮者,則福歸之;順情廢禮者,則禍歸之。”[11]鄭玄注恒卦曰:
恒,久也。巽為風,震為雷,雷風相須而養物,猶長女承長男、夫婦同心而成家,久長之道也。夫婦以嘉會禮通,故無咎。其能和順干事,所行而善矣。(《鄭玄全集》,第40頁)
恒卦巽下震上,雷風相須,象征夫婦同心,婚姻合禮亨通,家庭和諧長久、亨通吉祥。如若不然,則會有兇咎。鄭玄注姤卦曰:“姤,遇也。一陰承五陽,一女當五男,茍相遇耳,非禮之正,故謂之姤。女壯如是,壯健似淫,故不可取。婦人以婉娩為其德也。”(《鄭玄全集》,第47頁)姤卦一女遇五男,行茍且之事,非婚禮之正,故此女不可娶。鄭玄注隨卦卦辭“隨,元亨,利貞,無咎”云:
震,動也;兌,說也。內動之以德,外說之以言,則天下之民咸慕其行而隨從之,故謂之隨也。既見隨從,能長之以善,通其嘉禮,和之以義,干之以正,則功成而有福。若無此四德,則有兇咎焉。(《鄭玄全集》,第28頁)
隨卦內震外兌,震為動,兌為悅,內動顯現為德,外悅用言語即實行禮法政教。君主內彰其善德,外用言語,以四德感化眾人。天下人慕其行而隨從,紛紛遵守、踐行禮法,長養善德正義,通其嘉禮。如此順天地之德,則治天下功成無咎,福澤萬民,亨通吉祥,否則必有兇咎。
綜上,鄭玄的終極追求就是政教亨通、天人相感的王道之治,即“嘉會禮通”。這種理想境界的實現有賴于君王通過禮法制度來推行仁義之道,開顯人心之禮,進而禮教大成、政教風行,人道與天道相感通,天下善治,長久亨通。
結語
從探求《周易》本義的角度來看,以禮解《易》存在窄化經文、偏離經文、誤解經文等局限性。[12]然而,鄭玄以禮注《易》的意義并非只是恢復經義本身,而是有意通過注經來表達其現實關切。鄭玄所處的時代,戚宦專權,政治腐朽,朝綱不振,禮法廢弛。面對徹底敗壞的社會秩序,鄭玄認為,禮為治國之本,重振禮制有直接而現實的意義。鄭玄通過以禮注《易》表達了他對宇宙、人生、社會的深刻思索,并在天人之學的框架下著重彰顯了禮的意義。這些內容,承載著他對社會現實的深沉關懷,寄寓著他對正定社會秩序的儒者期許。因此,研究鄭玄易學,不但要分析經注的具體內容,更要透過經注揭示其哲學意蘊與價值理想。
注釋
[1][清]張惠言《茗柯文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2頁。
[2]吳慶峰、王其和輯?!多嵭罚瑵希糊R魯書社,2024年,第2279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書名與頁碼。
[3]牟宗三《周易的自然哲學與道德函義》,臺北:文津出版社,1988年,第39頁。
[4]參見林忠軍《周易鄭氏學闡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70頁。
[5]括號內為鄭注,下同。
[6][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39頁。
[7][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第940頁。
[8]陳壁生在解釋鄭玄《論語注》中的“政教”時說:“政治的目的,在于順治人情,而以禮法去引導人們正確地調整自己的欲望,培植共同體的美德,過一種好的共同體生活……‘政’的含義,本身就包含了‘教’于其中。而從孔子到鄭玄,中經戰國紛亂,暴秦一統,皇漢興衰,圣王之夢早已遠去,在一人專制政治中,政治早已失去其教化的功能,因而鄭玄只能以‘政教’二字連用,來解釋‘政’。”(陳壁生《〈論語鄭氏注〉中的政治哲學》,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第131頁)
[9]參見張樹業《鄭玄禮學的體系建構與思想創造》,載《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4期,第78-84頁。
[10]參見陳壁生《從“禮經之學”到“禮學”——鄭玄與“禮”概念的轉化》,載《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第132-142頁。
[11][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054-2055頁。
[12]參見劉舫《論鄭玄的“以禮注易”》,載《周易研究》2009年第1期,第39-44、59頁。
作者:楊靜,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院講師